此時的嚴家父子正處在“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躊躇滿誌時光。老對頭夏言身陷大獄,而且以他頭上所頂罪名,秋決這一刀在所難免。嚴嵩再次坐上內閣首輔寶座,這回坐得是穩穩當當、磁磁實實。皇上已下旨,特批地處東安門外的嚴宅進行大規模擴建,可謂恩寵有加。而這一切,倒退三年嚴嵩連做夢都不曾想過! 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農歷陽春三月的順天府,一切都像往日那樣平靜。在東安門外澄清坊乾魚胡同內有處坐北朝南的大宅第,此時呈現一派喜慶氣氛:廣梁大門油飾一新,連大門簷襯下的三幅雲綽幕也經過重新描繪;一對大紅燈籠懸在前簷柱上簷檁枋板位置,燈籠上貼著大大的金色“壽”字,四隻曲邊六角形門簪上的“福祿壽喜”字樣在微風中輕輕搖擺的燈籠之間時隱時現。 兩扇紅漆大門洞開著,不斷有車、馬、轎子到來。門外房簷下左右靠墻各放攬凳,六尺長、二尺寬、一尺厚,凳腿短粗,通身漆成黑色,時常坐著兩、三名家仆,見有客來便起身笑臉相迎,問明姓氏後小跑著進宅內稟告。不多時,一位身量不高但十分健碩的男主人隨仆人出來迎接。這男子身穿大紅織金麒麟雲素緞直身,腰間水紅絲絳配金鑲玉海內英雄珠寶絳環、絳鉤,頭戴金嵌寶石雲紋束發冠,頭顱碩大,麵龐豐滿白皙,右眼戴黑眼罩,左眼雙眼皮、大眼睛,眼瞳漆黑發亮、炯炯放光。他大步邁下臺階,沖來客邊拱手邊朗聲笑道:“哈哈,元質兄弟,大駕光臨,寒舍生輝,在下這裡替家父鞠躬致謝了啊!”說罷一躬到底。 被稱作元質的男子趕忙上前一步攙扶,並操著濃重的浙東口音,用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聲音說道:“使不得,使不得!世蕃兄,你這樣子是要折我的陽壽嘞!” 此人中等身量,短瘦臉、雙下巴、略炸腮,從而使臉龐近似於等邊六角形。黃白麵皮,眉梢、眼角下塌,唇邊、下巴、兩腮的墨髯梳理得整整齊齊。他看人並非平視,而是微含下巴,翻起眼皮剜肉剔骨般盯視對方,並令人有從下向上窺伺之感,顯得頗有心機。然而此刻看嚴世蕃的眼神卻是親熱而諂媚,眼角堆起細細的皺紋。 他穿綠妝花孔雀緞圓領袍,腰係減地淺浮雕優伶舞獅琥珀獅蠻帶板單鞓單帶扣革帶,足蹬皂靴,頭戴大紅絨暗牡丹花紋四方平頂束腰大帽,倒也顯出十足富貴。 世蕃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少說廢話!——你這些日子躲著不來,是不是銀子輸得太多害怕了?啊?!” 元質道:“哪裡哪裡,實在是這幾天衙門裡事情太多,脫不開身。”說著挨近世蕃耳畔低聲說道:“——吾拜見完乾爹就去看乾娘,你抽空來找吾,吾有要緊的事情要對你講!” 此人姓趙名文華,字元質,時任通政使司主官通政使,官級正三品。通政使司負責收受、檢查內外奏章和申訴文書,是朝廷中極為要害的信息上傳下達樞紐部門。所以,他掌握的情況一定非常重要。 於是世蕃點點頭,大聲說道:“好,那你先進去吧!” 他們說話時,管家嚴忠已招呼女轎進大門,並告訴跟來的下人都到胡同東口外的德興樓飯莊歇息,那兒全天都歸嚴宅使用。 今天是嘉靖皇帝禦前內閣次輔大臣嚴嵩六十六歲正生日,數天前,兒子世蕃將作壽請柬發出,昨天上壽日,賀壽者紛紛派人送來賀禮。常見的有南極仙翁塑像、壽桃、壽聯、壽屏、五瑞圖等,親信朋黨送的禮則貴重得多,像夫人最喜歡的乾兒子趙文華送了隻仁者壽子孫昌萬斯年永無疆和田羊脂白玉杯,乾兒子鄢懋卿送的是唐天策府製硯一方。還有的送了壽鹿闊白玉帶、象牙壽星人物、玻璃高腳茶鐘、古銅壽星爐等等,不一而足。但嚴嵩對這些都不以為意,他最看重的是一副壽幛,當中紅綢上寫著鬥大的金色“壽”字,兩旁對聯上闋是“慶祝三多瓊宴晉爵”,下闕是“祥開七秩玉杖扶鳩”,字體遒勁渾厚。這幅壽幛是當朝內閣首輔大臣夏言所贈,昨天送來時嚴嵩大喜過望,立刻命人掛在作為壽堂的頤春堂正中最顯著位置。他曾擔心夏言駁回請柬,給他來個“熱麵皮貼冷屁股”,沒想到對方竟然送來親筆書寫的壽幛,說明這位夏閣老接受邀請,將會前來赴宴。而這正是自己舉辦此次活動的主要目的——與這位頂頭上司緩和緊張關係,盡量討好、巴結他。 所以,接到壽幛後他對場地作了精心布置:頤春堂中擺放兩張主桌,且左邊上首那桌留給夏言,自己這個壽星老坐下首。從二進院到三進院高搭連體暖棚,把院落和過廳、頤春堂都罩進去,共擺了四十桌,足夠三百人同時開席。他叮囑世蕃,壽筵上一定要把夏言做為眾星捧月的絕對中心,讓好麵子、愛風光的首輔大人占盡風頭。至於自己這個壽星老則完全可以冷落在一旁不管,隻要把夏言哄高興了就算大功告成! 然而,現在離壽宴開始隻剩半個時辰,夏言還沒露麵,好不叫人心焦。好在夏宅相距不遠,他趕緊派嚴忠前去打探。 他身材清瘦高挑,窄肩膀、直腰板兒,瘦長胳膊、細長手指;行動步態輕健、舉手投足從容;長相倒也清雅脫俗:長臉龐、直鼻梁、棗核眼、單眼皮兒、笑眼紋兒;雙眸溫蓄內斂,眼神沉穩警敏;嘴唇略薄而有型,唇邊頜下三綹疏朗須髯已是斑駁花白。他頭戴方巾,身穿一襲全彩雲鬆緞麵鶴衣,那是嘉靖皇上派太監趙洛送來的恩賜。鶴衣用七彩飛禽羽線織就,胸前、背後的兩隻仙鶴,一隻展翅高飛,一隻引頸遠眺。這種華貴彩衣由浙江餘杭每年進貢五件,專供禦用。腰係金鑲靈芝紋羊脂白玉革帶,足蹬皂靴,在頤春堂上端然穩坐,悠然品茗。遇有拜壽來賓,便與之見禮、寒暄。 管家嚴忠匆匆走入,見堂上此時無人,便來到嚴嵩近旁躬身低聲說道:“老爺,那邊府上的人說,夏大人一早就出去了,而且留下話,說要兩、三天才回來。” 嚴嵩嘴角抽動一下,心裡猛然一沉:“這個老冤家,果然還是下狠手了!”情況已然明了,對手是用送壽幛來將軍,迫使自己做出高規格接待準備,然後揚長而去,讓自己在眾多賓客麵前出個大大的洋相。 “無後老賊,膽敢如此戲弄老夫,他日必當啖爾肉、飲爾血、斷爾喉、銼爾骨,方解我心頭之恨!” 夏言至今無有子嗣,故而嚴嵩在心中如此唾罵。 腹內如倒海翻江,而他的外表在嚴忠看來卻舒展平靜,清矍的臉上掛著淡淡笑意,悠然啜飲著景德鎮細瓷盞中的茶水。 “……嗯,這茶葉還是家鄉的好啊!”他緩緩地說道。 嚴忠連忙點頭應合:“是啊!等下次太太……” “——嚴忠啊,你去幫我備轎吧。”嚴嵩打斷他的話,擺擺手吩咐道。 “是。”管家趕緊走了出去。 嚴世蕃隨即大步登堂,來到近前說道:“父親,果不出孩兒所料,那老賊這是要把您架在火上烤呢!” 嚴嵩一笑:“嘿,他這一手無非是雕蟲小技。六十多歲的人了,還乾耍小孩子脾氣的事,倒叫老夫可發一笑!——兒啊,你照常應付便是,為父自有主張!” 夏宅與嚴宅隻隔幾條胡同,嚴忠在前引路,後跟一乘官轎和三名挑擔家仆。離宅門還有十來米,他就高聲吆喝道:“夏宅人等聽真:太子少師、華蓋殿大學士嚴閣老前來拜會呀!” 喊了兩遍,隻見夏宅角門開處,一個家人三步並作兩步跑下臺階迎上來,乃是管家夏承。他一臉惶恐地說道:“小人不知閣老大駕光臨,未曾遠迎,還望閣老大老爺恕罪!”說著便趴在地下“砰砰”磕響頭。 嚴嵩已從轎中鉆出,上前雙手攙扶著用家鄉話江右語說道:“企來,快些企來!我等親兄戶弟,莫要演文,好生話事、好好生生做才是道理呀!(站起來,快些站起來!我們是親兄弟,不要講客氣,好好說話、好好交往才是道理呀!)” 夏承聽見堂堂嚴老爺竟然用家鄉話與自己稱兄道弟,驚愕得瞠目結舌,簡直成了泥胎石像。 嚴嵩知道夏言一貫趾高氣昂,家仆雖是從老家帶來的族人、近親,平素也很少與之溝通、親近,故夏承才會對自己的套近乎感到很不適應。他笑瞇瞇地接著說:“夏承啊,老話講‘赤腳進不得毛竹山(形容拜訪時不帶禮品會招人嫌譏)’,我裡今日特經(特意)送來炕飯、燴菜(熱飯熱菜),你領我裡走角門進去,我裡慢慢對你話事。” 夏承忙道:“啦可不作興哩!閣老大駕光臨,當然要大開中門迎接才是啊!”又轉身沖大門洞裡的兩個家仆吼道:“你裡兩個是憨豬啊還是死木柴頭啊?!一個個死盲得眼(瞎了眼),整日裡除了呷飯就是‘攤屍’(睡覺),都是菩薩打個、雷公打個、老天收個的現世貨!——還不著勁(趕緊)打開大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迎接大老爺進宅哩!” 不一時宅門大開,夏承引導著進了二進過廳還要往裡讓,嚴嵩擺擺手說:“不進去了。你家老爺冇在,登堂入室多有不便,就在嗰裡蠻好!” 夏承趕緊把楠木嵌端石板鬆鶴雲山大插屏前上首雕花太師椅用衣袖仔細擦拭一遍,請嚴嵩坐下,又將仆人送來的茶水恭恭敬敬奉上。嚴府家仆將三挑共六套餐盒擺在過廳空地上,然後隨嚴忠一道下到過廳外臺階下等候。夏承也將手下人打發走,隻剩自己垂首侍立。 嚴嵩端然穩坐,揭開茶盞蓋,輕輕吹開聚攏在盞邊沿的些許茶葉,有滋有味兒地呷了口茶水,然後不緊不慢地問道:“……夏承啊,你家老爺今日如此行色匆忙,究竟有何要務在身哪?你把底殼(底細)同我裡打講一刻子。” 夏承躬了躬身輕聲說道:“嘿,我家老爺的確有出因(原因),特拉架(突然)裡就去了,臨去時特徑(特意)囑咐我裡到府上回稟,惟願(希望)嚴老爺多多見諒,過日(過段時間)必來賠罪。我裡因故耽擱晏(晚)了一刻子,捉勁(趕緊)要動身前往,啦曉得高公(地位高的人)就屈尊親自過宅來了。” 嚴嵩瞇縫起眼盯著夏承,冷笑一聲道:“嘿,你倒是挺會替主人家打白話(撒謊)——依我裡看,夏大人如此匆忙,出因大概是為了傳宗接代的大事吧?!” 夏承聞言大驚失色,忙拱手低聲央求道:“嚴大老爺切勿高聲,仔細隔墻有耳!”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