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夢陽在船艙中一五一十,把李東陽誤判《清明上河圖》所描繪季節的理由對嚴嵩講明:其一,張擇端繪圖獻給宋徽宗,絕不可能選擇“路上行人欲斷魂”的不吉慶時節。其二,“清明”實指東京汴梁一百三十六坊中的“清明坊”,且本朝之前都是“寒食上墓”,並無“清明節”之說。其三,徽廟在標題中略去“坊”字,意在突出“清明有道”之旨,有畫龍點睛之妙。其四,畫中有赤膊者、執扇者、著短褲露天席地而睡者,有西瓜攤、“口暑飲子”茶水攤,都可證明是夏、秋季節。嚴嵩聽了十分過癮,連連點頭稱是。——看客謹記:這是嚴嵩初次了解《清明上河圖》的詳情,卻也在心中植入了一窺其真容的欲望種子。日後,由此畫與此人引起的淵、緣、怨將次第展開、綿延無已,才演繹出一部令人唏噓的《丹青記》來。 此時談論間艙內客人已滿,渡工撐篙搖櫓,將船蕩離碼頭。江麵寬過四尋,約莫一盞茶功夫,舟已攏岸。 鈐岡離江邊二裡地,山勢俊秀,左右各有溪流,匯入北側的仙女湖。三人由小石橋過溪,盤桓上山,路旁林木茂密,鬆竹相間,蓊鬱清幽,時有飛瀑濺霧,間聞宿鳥空鳴。 夢陽不由得贊嘆道:“噫,這裡可太美啦!要是在這兒一待呀,怕是連神仙都懶得去當嘞!” 嚴嵩笑道:“此乃鎮南第一峰,是觀景最佳去處!” 須臾來到山頂,卻是規規整整長方形一塊曠野。嚴嵩領夢陽來到北側俯瞰,隻見仙女湖水域廣闊,粼波萬頃,湖光瀲灩;秀江如一匹碧綠絲綢,由西向東鋪展開去;四方規整的安仁鎮依偎江畔,城中景物在樟樹林叢中若隱若現;濃密的樹冠倒映江中,像美女在盥洗長發。 看罷多時,二人又來到南側眺望,但見峰巒起伏,雲霧繚繞,群峰回合,如列屏障,氣勢磅礴,與北側水色天光的婀娜多姿恰成鮮明對比,直看得夢陽連連搖頭咂舌,贊嘆不已。 嚴嵩又領著夢陽觀覽了山頂中部的仰山行祠和“愈疾泉”,遊興已盡,便幫著家人嚴忠采摘山麻竹筍與鮮香菇,歸途中於湖畔撈取茨菰。不消一個時辰,他們已是滿載而歸。 辰時剛過,嚴嵩、李夢陽和縣教諭董錫九等人就從清源渡將知府徐璉一行接進了教諭署。雖說來客皆著便服,但尊卑有序,仍將徐璉讓在東樓一層廳堂正麵交椅上坐定,背後屏風上畫的是《瑞雪寒山圖》。嚴嵩還要將同知等來客讓在上垂首,自己在下垂首相陪,被同知攬住袍袖一力阻止。掙讓半天,還是徐璉做主,叫嚴嵩坐了上垂首頭把掛燈椅,同知等客人隨著坐下,分宜縣令、李夢陽和董錫九等人在下垂首相陪。奉茶已畢,寒暄片刻,嚴嵩上樓將兒子抱下來給眾人觀看,引得一番交口稱贊,並紛紛送上賀禮、賀金。熱鬧過後,孩子交丫環抱走,大家重新歸坐。 原來徐璉此行不僅為了敘私誼、做虛功,而是的確有件大事要辦——請嚴嵩領銜撰寫袁州地方誌書。 江右社風,歷來重文崇史,各地官府對編撰誌書都非常重視。袁州舊誌年久未修,繁略舛錯,難應時用。在徐璉之前,已有兩任郡守著手修訂,但皆半途離任。故徐璉來後決心加大力度,早日克成,而嚴嵩做為專修國史的翰林,則是擔任主編的不二人選。 聽徐璉說出一番懇請之意,嚴嵩心中頗為感動。本來,在前任知府手裡他已介入此事,隻是各種條件簡陋,助手也隻配了一個,故而進展遲緩。這回,徐璉籌足資金,人手、館驛、糧草、用具、資料、鋟梓等一應具備,提供了最佳編纂條件。嚴嵩一來本就喜好做學術研究之事;二來受到知府等人一致推崇,麵子光彩、心中受用;三來他45兩銀子的年俸與省用皂隸換得的36兩柴薪銀實在不多,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受聘編書得些稿酬,也可補貼家用,於是便滿口應承下來。 談論說笑間,嚴忠來報酒宴齊備。 教諭署大門內有儀門,其間窄院中兩側各有一株古樟;二進主院青石鋪地,正麵講堂三楹,東西磚木樓各三開間,院落四角亦有古樟一棵;後院內宅正廳五楹,東西磚木樓各三開間,也有古樟四棵,為教諭董錫九居所。因之,教諭署的庭院完全被濃濃樹蔭覆蓋,白天無論何時,陽光都難以窺入。院中微風習習、空氣清新、舒適宜人,五桌酒宴便擺放在主院之中。 當下嚴嵩請徐璉在主桌主位就座,其他人謙讓一番也都歸位。隻見主人殷勤,賓客風雅,“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席間觥籌交錯,彼此熱情洋溢。 酒過三巡,見上垂首席上有一人站起身來主桌敬酒,敬到嚴嵩時看著他用鄉土話笑道:“嚴玉堂(注),嗰盅子酒是我裡受家兄特徑(特意)托咐咯,自當先乾為敬著!”說罷不顧潞酒奇苦,仰麵一飲而盡。 “不敢當,不敢當咯!”嚴嵩連忙飲酒回敬,苦得一麵咧嘴一麵問道:“——不曉得尊兄伢子是哪位嘞?” 但見此人身量不高,長得結實敦厚。頭戴荔枝癭木九螺紋偃月束發冠,用一對“一點油”金簪固定;飽滿的圓臉龐,雙眼皮兒,眼睛不大但瞳仁黑亮有神;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部濃濃的連鬢胡須,與鼻下八字胡匯合一處,使下半邊臉隻露出一點兒下巴頦兒。穿件白紗護領深綠色番石榴、骨朵雲、鶴銜桃暗花紗袍,係墨綠絲絳,足蹬圓翹頭厚底綢布皂靴,腰間掛著塊白玉和田君子佩。 在清源渡口碼頭迎接時,嚴嵩聽徐璉介紹此人姓桂名萼字子實,饒州府安仁縣人。當時就覺得有些麵善,可又的確不曾見過。此時聽他提起兄長,胸中頓時一亮,不等對方答言便提高聲音說道:“嗷,我裡曉得咯——莫非子實兄的兄伢子是桂華桂學士麼?!” “對咯對咯!高公(地位高者)眼界嘎呷架(太棒)嘞!哈哈哈哈……”桂子實朗聲笑著連連點頭。 知道了對方是桂華兄弟,感覺一下子親近許多。嚴嵩趕忙自斟一盞酒,滿臉是笑地回敬道:“啊呀,失敬失敬——我裡過身(過去)在京師同子澹兄是關係蠻好蠻好的夥計(朋友),厥(他)盡心打護(照顧)我裡,話是親兄戶弟也不為過嘞!” 當年嚴嵩高中進士後進北京翰林院成為庶吉士,授編修,而桂華已是從五品的侍講學士。雖然品職高許多,但桂華為人極其平易,待這個新來的老鄉如親兄弟一般,方方麵麵關照有加。他倆不僅性情相投,且都是以“詩經中試”,對詩詞有極深造詣,還都酷喜鉆研書法,故愛好亦頗為一致,以至於旦有閑暇,兩人便形影不離。桂華在京城有家室,嚴嵩則孑然一身,所以每逢朔望假,以及元宵、清明、端午等節日,桂華必請嚴嵩到家做客,春節自不必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他還帶嚴嵩四處觀賞景致,品嘗美食,乘興吟詩作對,費用一概由他開銷。為打消這位老鄉無功受祿的不安,他聘請嚴嵩作了自己兒子的老師。所以,桂華是嚴嵩在京城最為親近的人。 “……我裡兄伢子來信盡對高公的才學推崇備至,並特事叮囑,如要延師教崽,一定要非高公莫屬嘞!”桂萼說著,恭恭敬敬舉起酒盞,矚目望著嚴嵩,挺直身子正色說道:“今日好適逢到高公,真是天應(天公作美)咯!今日我裡就協麵裡(厚著臉皮),借著嗰盅子酒為敬禮,為願高公把我裡崽收在膝下教練(教誨),桂萼必不敢忘高公的大恩大德!”言罷將酒一飲而盡。 嚴嵩陪飲後問道:“不曉得貴公子而今學業爭樣(怎麼樣)嘞?” 桂萼道:“厥已經考過院試,現在州學做附生(注2)。故哇子(過段時間)高公就要到袁州開館修誌,與州學近在咫尺,故是我裡崽正好經個清早、夜邊子前去求教嘞。” 嚴嵩連連點頭道:“作數作數,既是子澹兄托咐,嚴某從命就是!”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唐代以“玉堂”為翰林院之別稱,桂萼如此稱呼有奉承之意。 注2:明初,各地生員名額很少,為府學40,州學30,縣學20,由官府供給廩米錢糧,稱“廩生”。後兩次增額,但均無官府供給,分別稱“增生”和“附生”。取得生員資格的考試叫童試,包括縣試、府試和院試三個階段。院試由各省學政主持,合格者稱生員,然後分往府、州、縣學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