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嚴嵩蟄居又是兩年,其間時局大變:武宗朱厚照在尚無子嗣的囧態中駕崩,由堂弟朱厚熜繼位,是為明世宗。因恩師楊廷和主政,嚴嵩在武宗去世一個月後回京,並很快得到在新皇上近前“混個臉兒熟”的良機——兼任經筵侍講的經筵官之一。 不過,十五歲的少年皇帝登基之始就給群臣出了道高難度“課題”——大議禮(實質上是新皇帝是否需要過繼的問題),所有臣子都要在這塊“試金石”上表態、站隊。楊廷和是反方主帥,運用朝野上下深厚的勢力迫使新主就範。可讓他沒想到的是,一向柔媚順從的嚴嵩竟悄悄站到了皇上那邊!其實在兩派激烈爭吵中,嚴翰林的聲音可謂微弱之極,隻是在皇上宣詔迎奉母親來京,崇以母後之禮時,撰寫了一篇《奉迎慈聖歌》。這本是個阿諛成分居多的舉動。皇上母親來了,當臣子的唱唱贊歌,於禮數上再正常不過。但楊首輔難容此舉,氣惱之下給嚴嵩來了個“明升暗譴”——任命為南京翰林院侍讀,品級雖“榮升”兩格,卻被一腳踢出政治中心。 南京中央行政機構無實際機能,所謂“吏部不與銓選,禮部不知貢舉,戶部無斂散之實,兵部無調遣之行”,任職官員多是被排擠出中央官場角力中心之人,日常頗為閑寂,終日隻酣眠坐嘯而已。而原本即不管人也不管錢、物的翰林院更為淒慘,外號“鬼犯嫌”,窮得叮當響。四十出頭的嚴嵩落到此處,混上幾年就隻有卷鋪蓋回老家的份兒了。這對他無異於當頭悶棍,情緒墜到冰點。隻在京城呆了三個月,他便垂頭喪氣踏上南歸路途。 南京翰林院在皇城內、宮城東南側墻外,緊靠長安左門。自永樂十八年(1420年)各官屬移往北京後,南京翰林院設正五品學士一人,但因不常置,此時並無官員在任;另有個未入流孔目,算是讓嚴嵩有個做伴兒的人。院落中閑房很多,打掃出幾間,一家人便安頓下來。 別無它事,十二歲的兒子便成了嚴嵩重點關注對象。隱居時,他曾請大學士王鏊為自己書房鈐山堂撰寫銘文,其中有“作求惟德,世蕃以昌”之句,因此,兒子到了讀書年齡,嚴嵩便給他起名“世蕃”。此子自小乖巧伶俐,從未惹嚴嵩夫婦心煩生氣;又頗曉察言觀色,嚴嵩鬱悶消沉時,他會沏上杯熱茶端到手邊,而後以請教經書、詩詞中的含義來轉移父親的思緒,使其心情逐漸開朗。更令人驚詫的是,兒子甚至會直接加以勸慰,並且能切中時局之要害。一次,兒子問道:“金陵遠離京師,不知父親以為這是好事呢還是壞事?” 嚴嵩輕輕嘆口氣:“哎,想我嚴氏平庵(注1)高祖,官居二品,造福一方,後人為他立祠造坊,世代紀念。此後歷經一個甲子,方才出了為父這麼個進士,本想效高祖之德,耀嚴氏之門,不料仕途蹭蹬不進,如今鬢已染霜,卻蟄居在此冷僻之所,恐怕,為父此生隻有寂寂終老而已啦!”說著不覺動了真情,抬起衣袖擦試淚水。 世蕃立即遞上一方潔凈絹帕,同時說道:“父親不必心灰意冷,以孩兒看來,如今這金陵正是避禍待福的好去處嘞!” 嚴嵩一愣:“嗷,我兒此話怎講?” 世蕃道:“如今京師政局未穩,聖上與首輔龍爭虎鬥,置身其中者勢必兇險萬分。當年賈詡拒封侯潛出長安(注2);司馬懿為保身兩度隱居,都是懂得趨吉避禍的高人。今日父親閑居金陵,如同薑太公穩坐釣魚臺,待局勢明朗後再從容區處,豈不是萬全之策?” 一番話說得嚴嵩如醍醐灌頂般頓然開悟,大喜過望道:“嗯,所言極是,所言極是!——哎呀,想不到我兒未及弱冠,卻有如此高遠的見地,真乃甘羅重生,晏殊再世啊!哈哈哈哈……” 那世蕃也不謙遜,微微一笑道:“父親隻管放心,以孩兒之見,多則一年,少則半載,父親必有貴人相助!” 這話嚴嵩也並未十分當真,哪知後來果然應驗,方知他這個寶貝兒子的能耐的確非同一般。 大約是繼承了母親小巧婀娜的基因,世蕃的身材並未像嚴嵩那般頎長,而是矮墩壯實。相貌也很隨母親,膚色白皙,雙眼皮、大眼睛,比普通人偏大些的眼瞳漆黑發亮、炯炯有神;鼻梁挺直,嘴唇豐滿紅潤,若非右眼因故失明,他絕對稱得上是個英俊少年。 世蕃喜好運動,除了練武之外,最喜歡的就是遊泳。翰林院離朝陽門很近,出朝陽門往北不數裡就是燕雀湖,他時常約上一起玩耍的男童去湖中遊泳。一次,不慎被水中朽木殘枝戳傷右眼,令歐陽氏傷心得整日以淚洗麵,嚴嵩也心疼得像霜打了的窩瓜。可世蕃一不喊疼,二不掉淚,反倒安慰他們道:“旁人看人看物用眼睛,孩兒用的是心竅,故一隻眼睛已經足夠了!”語出頗為奇譎。 鍛煉使世蕃身體強健,經拜師學藝,武術也頗有造詣。讀書更是過目不忘,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不但遍覽經史子集、詩詞歌賦,就是野史、小說也都讀得津津有味。更有怪異之處,每期邸報他都要從父親書案上取來,由頭至尾細細閱讀。凡此種種,越來越讓嚴嵩覺得此子高深莫測,日後絕非等閑之輩。 嘉靖三年(1524年)三月,嚴家在南京閑居兩年半的時候,邸報上刊登了楊廷和罷相還鄉的消息,世蕃笑道:“大局已定,父親可以慢慢收拾行裝,靜候回京的調令了。” 又過了一個來月,正是春暖花開時節,一日,嚴嵩正在書房整理過往詩稿,世蕃笑嘻嘻走進來,身後還跟著個年輕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世蕃笑道:“父親,我永庵大哥到了。” 隻見年輕人趕前一步,深施一禮道:“伯父在上,侄兒桂承訓拜見伯父!”他個子比世藩高一些,麵白微胖,頭戴方巾,身穿蔥綠色暗荷花紋直裰。 見年輕人要行跪叩大禮,嚴嵩趕忙離坐相攙:“哎呀,賢侄不必多禮,坐下說話,坐下說話!” 原來,此人是桂萼之子,名承訓,字永庵。當年桂萼參加嚴世蕃的百日慶賀,並在筵席上延請嚴嵩為自己兒子的老師。那時,桂萼的身份是舉人。之後不久他考中進士,外放知縣。而這期間,兒子承訓與嚴嵩的師生關係持續了六年,直到嚴嵩回京赴任為止。其間,桂承訓考取了舉人。所以,桂公子與嚴嵩一家情意深厚,如同親人。前不久,嚴嵩接到桂萼(此時因“大議禮”之功已與張璁一道被皇上任命為京師翰林院學士,顯露出飛黃騰達之征兆)書信,說兒子連續三次會試不第,學業尚欠火候,請嚴嵩無論如何要再點撥他一下。朝中新貴有求於自己,各中玄機自不必多言。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嚴孟衡(1385~1446),字平庵,亦字衡中,江西分宜人,嚴嵩高祖。明朝永樂九年中舉,永樂十三年(公元1415年)中進士。官至四川右布政使。以清廉著稱。 注2:東漢末年,李傕、郭汜聽從賈詡建議領兵圍攻長安,把持了朝廷大權。事後,李、郭欲封賈詡為侯,賈詡堅辭不受,因他深知李、郭二人非明主。此後不久,賈詡覓機潛出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