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為皇帝大婚選秀乃國之大事，有著非常縝密、嚴格的程序設計。如能遵照執行不走樣，那選出的後妃、嬪女肯定是一個個貌若天仙、聰慧賢淑、性情溫婉，令皇帝整日如同生活在天宮仙女的陪伴之中。 　　首先，由禮部通知預定的若乾個地方的衙門，於官員、民庶之家，父母行止端莊、家法齊整之戶，選取年齡十四至十五歲、容貌端潔、性資純美、言動溫恭、鹹中禮度者報名在官，由朝廷派出官員擇取五千人送入京城。第二，宦官們選擇一個寬闊場地，讓少女們每百人排成一行，通過觀察，把過高、過矮、過胖、過瘦者剔除，大約淘汰一千人左右。第三，次日仍然列隊，由宦官仔細察看少女五官、頭發、皮膚及音色、儀態，有一項不合格即被篩除，又會淘汰兩千人左右。第四，宦官用尺子細量少女手足粗細，考察行走姿態，凡骨骼粗大、身姿欠雅者皆落選，又淘汰一千人左右，剩下一千人召入宮中成為宮女，並將從她們當中遴選出皇後和嬪妃。第五，由老宮娥對新宮女進行“婦科體檢”，“探其乳，嗅其腋，捫其肌理，察其貞潔”，而且身上不能有一絲疤痕，肌膚不能略顯粗糙，以此選出三百人，為女官。第六，由日常侍奉皇帝的太監對這三百名女官做為期長達一個月的仔細觀察，以判斷是否溫柔敦厚、聰慧賢淑，據此選出的五十人便登上了“人上人”的臺階——晉級嬪妃，成為有名號的皇帝媳婦。當然，還有一層貴為國母的最高階梯，那就是“選三”，由太後從五十位嬪妃中選出三位，作為皇後和貴妃。 　　這套程序可謂完備，但在執行中是否會走樣呢？需知，選秀女的設想雖然由明太祖朱元璋提出，但真正實行始於英宗天順六年（1462年）為皇太子朱見深選妃，時間距嘉靖初還不到六十年。這項製度前無古人，此前歷朝歷代都是“門當戶對”的皇族與勛戚、大臣聯姻，從而帶來外戚擅權的種種禍患。明朝為杜絕此患進行選秀，也就給各個階層提供了一個驟然顯貴的新途徑。原本這種改變隻能指望“弄璋之喜”的男兒科考成功，而現在，被一向鄙夷為“弄瓦之喜”的女兒家如果各方麵條件出類拔萃，也可以使家庭、氏族地位發生光耀門庭的改變。尤其對於那些富有資財卻社會地位很低的商人來說，這一新途徑更加顯得特別重要，而且特別現實可行。在人所不齒的商人身份外披上一件皇親國戚的華麗衣衫，不僅可以於人前昂首挺胸、趾高氣揚，而且，買賣也帶有了皇商味道，必然更加好賺錢，真可謂名利雙收。至於對付那些掌握選秀棄取權力的太監和官吏他們心裡有底，這些人對錢財的貪婪人所共知。隻要有白花花的“銀彈”開路，自己的女兒就會闖關奪隘，一步步登上貴不可言的寶座。 　　於是，一個詭異莫測的場景在皇宮中出現了：在張太後“選三”定選前，欽天監官員奏報：“大名有佳氣。”這五個字份量太重了！因為新選出的五十名嬪妃中隻有陳氏一人來自大名，所以這一奏報直白地解釋就是“陳氏應該當選皇後！” 　　欽天監是觀察天象、推算節氣、製定歷法的官署，還負責天象變化與人事變更預測，而這後一點往往會對朝政和宮廷生活產生重大影響與作用。另一方麵，欽天監主官品級隻有正五品，且由於專業性強，朝廷規定本監官員不得改遷他官，一般不得升遷、致仕，還要子孫世代以此為業。可見，這又是個清苦而前途無望的衙門。這種責任與利益間的巨大反差，為暗箱操作提供了內在動因。 　　即以“大名有佳氣”的稟報而論，就是一句語焉不詳、頗為可疑的話。日月星辰可以觀，風雨雷電可以觀，原始林莽中的霧氣、瘴氣也可以觀，但何謂“佳氣”？是紅是紫？是清是濁？“佳”在何處？又如可能觀？如何能確定所謂“佳氣”來自大名？……所以，這完全是一句毫無根據、信口雌黃的話，但其目的性和希望發揮的作用則是非常明確的。至於這句話何以時機恰好地出籠，就隻有操控此事的太監和官員們心知肚明了。 　　總之大婚告成後，嘉靖逐漸發現陳氏離自己內心期望相差甚遠，但既然“生米已煮成熟飯”，他還是給足了陳氏麵子。陳父從一介廩生被任為正四品鴻臚寺卿，轉而升為從一品中軍都督府同知，加封世襲泰和伯，歲祿千石，並賜予宏大府第；陳母封一品夫人，弟弟任尚寶司丞。這些固然有維護嘉靖自身顏麵的因素在內，但他“以德報德”的性格也表現得十分明顯。 　　然而，陳氏畢竟有著偏狹善妒的性格缺陷（這也印證了所謂“一個月的仔細觀察”存在極大“水分”），與嘉靖的感情遠未達到相知相敬的程度，所以才會有那次“摔盞丟命”的悲劇發生。嘉靖被惹得怒不可遏，以至於連陳氏病危前想見母親一麵的請求都予以回絕，真個把“以直抱怨”做到了極致。 　　接替陳氏的張皇後就是那位惹出“摔盞丟命”風波的張順妃。這張氏老實巴交，性資端慎、淑德允諧，克盡禮道，平平安安在嘉靖身邊過了十一年。但她實在缺乏頭腦，對宮廷中的爭鬥看不出個眉眼高低。在嘉靖已對張太後恨之入骨，必欲置其弟於死地而後快的當口，她竟然接受張太後托請，在丈夫跟前為其弟求情。這道“渾水”一趟，十餘年夫妻情份頓時煙消雲散。盛怒的嘉靖立刻將她廢黜，打入冷宮，兩年後淒苦孤寂地死去。顯然，這樣一位渾渾噩噩的女子，在情感上很難與嘉靖有什麼琴瑟和鳴的溝通。 　　第三位皇後就是至今在位的方皇後，已與嘉靖相伴了八年。方氏江寧人，嘉靖十年（1531年）入宮，被封為九嬪之首。她資質聰慧、精明乾練，入宮之初就受到嘉靖青睞，所以，廢黜張皇後僅兩天，他就下旨冊立方氏為後。而方氏也的確稱職，把後宮的大事小情打理得井井有條。 　　也是在此前後，嘉靖十二年（1533年）入宮的曹端嬪逐漸引起嘉靖的注意。與其他出身平民的後妃不同，曹端嬪的父親是位進士出身的知府，因此，她是個標準的大家閨秀，不僅天生麗質、性情溫婉，而且氣質、素養與眾不同，文雅嫻靜而又多才多藝。嘉靖與其相處，既有許多共同話題，也有許多共同愛好，可謂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真正感受到了家庭生活的快樂。嘉靖非常高興，越來越多地把感情傾注到曹氏和她所生的兩個女兒身上。 　　從此，嘉靖的後宮生活進入最為美滿時期，各種事務有精明強乾的方皇後處理，天倫之樂則有曹端妃為之營造，加之有陶真人用丹藥、補品為他的身體“保駕護航”，讓他在肆意享樂的同時還能修煉內功、延年益壽，他覺得這種狀態實在是最為理想不過的了。 　　卻說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十月丁寅日這天，嘉靖退朝後返回景仁宮，步輿到達宮門前時，端妃已領著兩個女兒在門外臺階下迎候。這步輿是皇帝日常乘坐的轎子，楠木製造，高三尺五寸，不著帷幔，內設禦座，座之四足為龍型虎爪，坐墊為紫貂輕裘，座前放置黃緞踏幾，由十六名小太監抬行。 　　當下嘉靖由崔文攙扶著從步輿上下來，端妃忙帶著女兒趨前行萬福禮，口稱：“臣妾及公主給皇上請安，恭祝皇上萬富金安！” 　　嘉靖笑著擺擺手道：“愛妃和公主免禮平身。”又對崔文說了句：“你回去吧。”便一邊一個握住兩個女兒小手，朝宮中走去，端妃與眾下人都碎步緊趨跟在後頭。 　　這景仁宮為前堂後寢、二進三合院形製，每進有五開間殿宇一座，前殿為日常起居之所，後殿為寢宮。進得景仁門，隻見迎麵有座石影壁，高、寬各約三米，厚重沉穩的邊框為漢白玉雕成，邊框兩側前後雕有四隻造型威凜的靠山蹲獸，起支撐和裝飾作用；壁芯以整塊大理石磨製而成，正反兩麵呈現各不相同的天然圖案，似山勢蒼茫，若雲蒸霞蔚，觀之氣象萬千。整座石影壁外還有一圈漢白玉欄桿遮護。 　　轉過影壁，庭院一片開闊，青磚漫地，平坦無垠；庭院前端一東一西有兩株高大古柏，枝乾挺拔虯勁，樹冠濃蔭茂密。更為奇妙的是，每株古柏旁都伴生一株紫藤，攀援纏繞在柏身之上，條蔓纖結，與樹連理，難分彼此，其屈曲蜿蜒之狀，有若纖柔玉女與陽剛郎君纏綿百態，情致動人。若在初春紫藤盛花時節，古柏上如同披掛著一團團紫色雲霧，沁人肺腑的香氣彌漫在宮院內外。此時已值深秋，滿藤茂密的葉片逐漸黃萎凋零，透露出些許蕭瑟氣息。 　　嘉靖注意到了這一點，停住腳步，找書苑www.zｈaoshuyuａn．com 略顯瘦長的臉上笑容斂退，顯出一絲不悅之色來。 　　端妃見狀忙趨前施禮，輕聲說道：“這些枯葉本該及時清理掉的，是臣妾一時疏忽忘記吩咐她們了，還望陛下恕罪。” 　　嘉靖看著她，露出笑容說道：“哎，曹愛妃，這不關你的事。後宮有六尚局、二十四掌，樣樣事情都有專人負責，所以，你不要把什麼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帶著小公主，你們先進殿去吧！”說著，他把兩個女孩交到端妃的手裡。 　　待她們走遠後，他回過身來問道：“當值女官在嗎？”聲音沉鬱而冷漠。 　　一位身穿藍色襖裙官服、頭戴官帽的女子趕忙上前施禮道：“下官在！” 　　嘉靖看看她，問道：“你是負責園苑種植的嗎？” 　　女子道：“正是，下官為尚寢局司苑馮氏，職司園苑種植。” 　　嘉靖道：“這就對了。朕向來賞罰分明，你該做的事情不做，可有瀆職之罪？” 　　馮氏女子趕緊跪伏在地說道：“下官罪該萬死，還望陛下開恩！” 　　嘉靖摸了摸下巴上的須髯，沉吟片刻說道：“……嗯，這樣吧，朕懲治你，也是做個樣子給大家看。——你就站在這樹下自己掌嘴四十下，要用力掌，朕在殿堂中要聽見聲響才行。掌摑之後還要把這些枯葉都清理乾凈，若有遺漏，另行重罰！聽明白了嗎？” 　　這女官趴在地下慘聲答道：“下官明白，多謝陛下恩典！” 　　嘉靖轉回身揚長而去，不多時，從他身後傳來手掌擊打在臉頰上的“劈啪”之聲。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