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漢二年。秋末,遮虜障大霜。 去塞外百餘裡,悲壯大戰落下帷幕,李陵兵敗,降。韓延年戰死,軍人散,去不得及部不知所蹤。 東方破曉,霧靄輕浮,放肆擁人入懷。一夜噩夢,幽州城遑遑醒轉。 雨霧濛濛,城垣生煙,王宮一片冷清。宮中少有人走動,萬載宮內外一派肅然,一場沉悶無比的雞卜儀式正有條不紊進行。 宮殿左下角空地上,擺祭臺卻不設祭壇,一個匆匆搭建的越祝祠簡約而不簡單。整理祭臺上的魚六米酒肉與活蟢子,年老女巫獨自忙碌。 宮殿上,正襟危坐的燕王夫婦靜靜觀望。下方坐席,太子劉建漠然旁觀,二王子劉慶明顯緊張許多。 檢查並確認雞冠無瑕疵,洗乾凈餓足三天的健壯雄雞爪子,女越巫執雞虔誠禱告。一告天地,二告上神,三告百鬼,祈求天地神鬼保佑。 虔誠默念完,越巫取刀麻利割開雞脖。拿麻紙蘸雞血,拔雞脖處羽毛借血粘上麻紙,再把帶羽毛的血麻紙小心粘在門楣上。 占卜過程雖枯燥乏味,但誰也不曾懈怠半分。緊盯女巫的一舉一動,一家子的眼睛幾乎一眨不眨,現場闃寂無聲。 抱雞出殿,越巫直奔殿外左側廊簷下的寶鼎,蹲下安靜忙碌。雞腹開小口,取醃臢,舀熱湯細心澆淋,仔細褪毛並清理乾凈。 將雞爪別向後,雞頭強行昂起,作躍躍欲飛狀。取帶出的兩根金箸,插入雞背以定型。一切準備妥當,看準火候,女巫把雞小心置入鼎中。 熱湯翻滾,熾熱水汽四處遊蕩,依依散入塵囂。不多時,淡淡肉香隨風入殿,殿外不時響起‘咕咕咕……’的古怪聲音。 天沒亮就冒雨布置,抬鼎擔水搬柴生火,眾武士一刻也沒停歇。忍饑挨餓值守殿外,人群管得住嘴,卻管不了不爭氣的乾癟肚子。 提前齋戒三天,一大早禁食,肉香再淡也一樣誘人。食指大動,劉旦恨不得當即染指於鼎。本欲催促,想了想,終究怏怏作罷。 火勢旺盛,雞很快爛熟,虔心守候的老越巫及時撈出。再次悉心清整,入宮虔敬獻上祭臺,人整裝誦經。嘴中囈語頻出,舉止癲狂。 一會恢復常態,行拜禮,焚燒血麻紙。抽雞左右兩根胯骨並刮凈筋膜,越巫取竹簽依次插入骨中血竅,一連串熟稔動作如行雲流水。 占卜進入關鍵時刻,眾人的心都隨著女巫的舉動而起起伏伏。再三審視手中雞骨與密密麻麻竹簽組成的雞卦,目光越來越驚恐,女巫神色大變。 “莫非卦象有異?”實在忍不住,劉旦著急發問,“到底如何,難道為兇卦?” “不……不敢隱瞞大王,此卦的確怪異……”聲音發顫,麵帶懼色的老越巫期期艾艾。 “老姎占……占卜幾十年,還……從未見過……見過這種奇異卦象……” 穩住神,人閉眼凝思,嘴裡念念有詞,“左神右主,左儂右人,左十四右十五。二十九簽卦,二十九紅卦,二十九桿子卦。非天非地亦非人,非介榮介三介要,不添頭來不添腳,不似介肖更介肖。兇,大兇,大大兇——” 一家子如墜雲霧,但後麵連續三個‘兇’字讓現場氣氛瞬間冰凍。 強作鎮定,劉旦憋了好一會兒才出聲,“你隻管照實說,卦象是否預示李陵此戰兵敗?” “大王若問兵家勝敗,從卦象上看……”心裡打鼓,年老越巫回話倒滴水不漏。 “勝敗本兵家常事,或先勝後敗,或敗中求勝。然雖敗猶榮,不可以一時一地而論。” 憂心義兄,劉慶起身沖殿上行禮,“懇請父王準允孩兒今日出發趕往邊塞,至今無消息傳回,孩兒放心不下。” “去與不去,勝敗天定……”急於吃雞,劉旦擺擺手,“全都退下,寡人要一個人靜一靜。慶兒,你把胡纓叫過來,父王有話對你倆說……” 饞蟲驚蟄,喉嚨發癢,劉旦不住擺手示意。心有餘悸的越巫先告退,王後帶二子緊隨退出,萬載宮轉眼恢復往日枯寂。 端上早備好的蘸料,劉旦迫不及待沖向祭臺。不熱不冷剛剛好,刀切手撕加嘴啃。饕餮大嘴滿滿當當,腮幫子鼓鼓囊囊,餓急眼的王徹底放飛自我。 劈柴盡,湯水涼,煙熏火燎的寶鼎下方鐵板發出寂寞空響。祭品囫圇下肚,意猶未盡的劉旦擦去嘴角油漬。看看雞卦,呆立半晌,人默默嘆口氣。 凈手擦臉整理衣冠,劉旦返身坐下,恢復部分中氣的話語中透出幾許失落,“來人,把這些給寡人撤走——” 應聲而入,眾武士拆的拆搬的搬,等殿內恢復如初,兄妹也到了。 麵帶驚色,臉有淚痕,俏翁主惶惶行禮,“求……求父王寬宥,胡纓非去郎不嫁,嗚……” “稟父王,孩兒以為,占卜是否靈驗,尚需時日證實……” 一路上想了又想,二王子劉慶依然不信,“僅憑巫師一席話,孩兒心存疑慮。” “前次相麵,今日占卜,兩相印證,此人應該沒封侯的命……”向來無所顧忌,劉旦一臉失望。 “父王其實比你們更希望李陵大勝,如此才有機會封侯。纓兒若嫁之,也為父王攬一員猛將,將來或有大用。然天命不可違,此人福淺命舛,終與我皇室無緣。” “不管去郎是否封侯,胡纓都要嫁,求父王……嗚嗚……”被占卜結果嚇壞,俏翁主小聲啜泣,“求父王開恩……嗚嗚嗚……” “孩兒相信,以去兄的統軍能力,必一鳴驚人……”對義兄充滿信心,劉慶不忘委婉寬慰憂思成傷的三妹,“不管戰局如何,去兄一定大有斬獲……” 發自肺腑的美好祝願脫口而出,“昔日冠軍侯領八百騎橫掃大漠,而今北軍胡騎不遑多讓,去兄完全有機會……一戰成名並憑軍功封侯。” “李陵此番真若戰敗,人能活著回來算命大,治罪下獄少不了,封侯絕無可能……” 對越巫所言篤信不疑,劉旦連潑冷水,“父王當初有言在先,不管結果如何,誰都怨不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瞅瞅哽哽咽咽的長女,再瞥一眼更為鬱悶的老二,接下的話雖未挑明,但也大體表露心思。 “你們都要為父王分憂,生在帝王家,連父王都身不由己,你們更不例外。聽聞侍中奉車都尉霍光深受父皇信任,其子霍禹英武過人,父王有心籠絡……” “哇——”聽出話音,聰穎無比的俏翁主大哭,“胡纓不嫁,死都不嫁……哇哇……” “父王不過隨口一提,你倒聽真了……”雖心疼梨花帶雨的長女,但也絕不會改變心中籌劃,劉旦自我寬心。 “不要哭了,婚事定下來還早。但萬一真如雞卜所預示,那可怪不得父王。你以後的終身大事,父王自當替你做主。放心,父王一定精挑細選,覓得好人家,讓你日後享盡洪福,哈哈哈……” “嗚嗚……除了去郎……嗚嗚嗚……我誰都不……不嫁……嗚嗚……” 無助的嗚咽回蕩在宮殿上空,秋風瑟瑟愁煞人。冷雨瀟瀟,淅瀝瀝落下,激起一地惆悵與淒惶。 遠山冥冥,不見天日。偌大宮城籠罩在灰蒙蒙的愁雲慘霧中,城外煙雨飄搖。 雨水紛紛揚揚,亂了梧桐,濕了芭蕉。風雨交加,王宮南門外行人稀少,負責宮內采辦的宦官們頂風冒雨往回趕。 巷陌幽深,鬧中取靜的瀾夢坊二樓大房裡爭吵聲忽大忽小,壓抑的質詢與理直氣壯的反詰時斷時續,聽得人一頭霧水。 “……玉璧……分明出自……你又……居然……一雙……” “……漢子……金子……阿囊……哄人…我非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