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姍姍來遲，喧騰的大草原終於恢復安寧，狩獵場人去影空。 　　各自返回住處，眾王將諸長不約而同派出得力人手，盡力打探單於王庭最新動向。 　　夜幕悄然降臨，穹廬外的篝火被點燃，眾男男女女圍著熊熊燃燒的火堆歡快群舞，熱烈氣氛讓人沉醉。 　　兩盞幾乎一模一樣的大燈按左雄右雌擺好，搶來的寶貝疙瘩蟾蜍座青銅五枝燈被點亮，原本昏暗的庭帳眨眼變得亮堂一片。 　　馬酒斟滿黃金杯，現切的大塊牛肉羊肉堆積在盤中，現捕現殺現烤的野兔沙鼠還在滋滋作響，濃鬱的肉香充斥大帳，讓人垂涎欲滴。 　　刻意晾著惶恐不安的桃花石王，也不理睬倔驢一樣的休屠星月，且鞮侯隻管大口喝酒吃肉。沖一心關注母女倆的大兒拍拍氈毯，示意坐下來安心吃喝。 　　不敢當大單於的麵太過分，又不能不管，桃花石王呼衍逸雲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思來想去，忍了再忍，還是對心頭肉柔言相勸，“你知不知道這樣胡來的後果有多嚴重？大單於可不是你阿囊，凡事都會讓著你。乖，聽阿囊的話，好好認錯。興許看在阿囊的份上，大單於會額外開恩……” 　　自己縱容的結果，哪怕鬧出再大的亂子也隻能自己收拾。萬般無奈，貼耳悄聲哄勸： 　　“阿囊猜大單於會把你許配給左屠耆王，左屠耆王遲早接替大單於之位。你要嫁過去，雖做不了大閼氏，生下兒女一樣能保你富貴到老……” 　　“我就不嫁！”視唾手可得的富貴如糞土，倔強的休屠星月拒不改口，“大不了一死，能在死前為阿囊誅殺叛賊，星月已經盡力，還請阿囊勿怪！” 　　“你——”氣得直哆嗦，一向殺伐果斷的堂堂桃花石王愣是毫無辦法。欲吼無聲，欲哭無淚，整個人陷入恍惚狀態。 　　“年紀輕輕小女子，居然還真不怕死……” 　　放下切肉的短刀，抹一把嘴角油漬，觀望已久的且鞮侯改變心意，“如果你能勸降去不得，我封你為須卜居次，讓你風光大嫁，能做到嗎？” 　　“快，快謝恩！”悲喜隻在須臾之間，呼衍逸雲一時難以置信，生恐君主反悔，“大單於胸襟寬廣，不和你一般見識，現在給你機會，你可千萬好好把握！” 　　“星月叩謝君恩！”同樣不敢相信，休屠星月乍起膽子，“萬一小女子沒做到，還請大單於別怪罪阿囊，任何懲罰星月都接受！” 　　“一言為定，你先退下！” 　　盯著後背滲出血跡的纖弱背影發愣，一直等腳步聲完全消失，且鞮侯收斂笑容，“你養的小女可真不簡單，性子如此執拗，日後隻怕……” 　　突然記起正事，眼神變得冷峻，“現在人都走了，你不妨說實話。這個去不得理應和昆邪王毫無瓜葛，而是符離王敞屠洛庶子，對不對？” 　　觀察得力部下神色間的細微變化，語氣平淡，“至於你為何非要追殺此子，無外乎替你漢子右且渠庇彌末報仇。說吧，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一並說出來！隻要有充足理由，我都能接受。草原以強者為尊，被瘋狂追殺還能活下來的人才配做強者。如果輕易被殺死，這種人不管什麼身份……哼！” 　　聽得一愣一愣，好一會才緩過神，呼衍逸雲看上去明顯驚嚇過度，“原來大單於早洞悉一切，臣無知，一心隻想著報仇雪恨。沒……沒錯，去不得的確和昆邪王沒任何關係，就是符離王敞屠洛庶子，隻怪臣被羊油蒙蔽雙眼……” 　　順著君主的話一一陳述，心機深沉的呼衍逸雲痛哭流涕，“嗚嗚……臣……臣不該擅自背著大單於下令追殺去不得，雖……雖然人還在，但萬一真出事，臣唯有以死謝罪！” 　　“我可聽說追殺去不得的人絕不止縵胡纓，在京師至少還有五幫人做著同樣的事……” 　　貌似無心往外抖摟，且鞮侯作驚人之語，“即便我在乎此子，追殺也不要停。這次害我們損失那麼慘，無論誰，絕不能輕饒！” 　　“臣遵命！”傾情表演收放自如，暗自心驚的呼衍逸雲畢恭畢敬行禮，“臣還得為嬋兒好好準備嫁妝，請容臣先告退！” 　　“可！”看著出帳背影冷冷一笑，且鞮侯側過臉，沖足夠沉穩的大兒輕輕點頭，“你來說說，如此處置是否得當？桃花石王敢瞞著我們憑的是什麼？我又為何對此母女百般容忍？” 　　“兒臣以為，呼衍左相與桃花石王無非為了爭奪王位而相互下死手，但縵胡纓任何時候都不會讓一家獨大。為化解矛盾，左相被派往烏孫國，桃花石王必定有所鬆懈……” 　　麵對老父親的殷殷期盼，胸有成竹的狐鹿姑侃侃而談，“我們需要盡快扶持新的香雲樓樓主，與桃花石王再次形成彼此牽製又相互獨立之勢，確保縵胡纓能牢牢掌控在我們的手中。桃花石王敢這般膽大無忌，必料定我們不敢輕易撤換。但兒臣猜想，大抵還是為夫報仇，其忠心應該可以相信。對於休屠星月，不過一個任性妄為的無知小女子，不值得去費神……” 　　“嗯……” 　　瞇起眼看向跳躍不定的燈光，且鞮侯總覺得有些不安，“縵胡纓可不比外麵那些個王將諸長所統領的部落，其完全依附於我們，幾乎不用擔心桃花石王背叛。我之所以扶持左相與之對抗，並非僅僅隻是為了掌控縵胡纓，更多是為了你以後順利接任。桃花石王早晚會被撤換，但你對左相並無恩惠，我這次刻意打壓，你清楚以後該怎麼做……” 　　收回恍惚目光，輕撫入神聆聽的大兒臂膀，動作極盡溫柔。 　　“你成長得非常快，快到讓我可以足夠放心。今日讓姑茨比知曉縵胡纓的存在，目的也是為了鞏固你日後的地位。姑茨比毫無城府，心機也不算多，對你理應沒太大威脅……” 　　說話過多導致嗓子發乾，端起黃金杯潤潤喉，“但你不可以放棄休屠星月，此乃控製桃花石王最佳途徑。往後拖一拖，找機會使點手段，日後會為你所用。無論桃花石王有多狡猾，你都有絕對把握掌控，我也可以安心！” 　　“阿達手段高明，兒臣心悅誠服！”對老父高山仰止，狐鹿姑跪下虔誠叩拜，“兒臣叩謝阿達的悉心栽培！” 　　“其實學會這些馭人術並不難，人這一輩子最難的是學會預判。預判內部競爭對手下一步動向，預判外麵敵人的真正意圖。提前搶占先機，準確掐住對手的要害，確保自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語出驚人，臉上卻隱有憂色，且鞮侯莫名嘆口氣，“唉……即使大敗漢軍，依然改變不了我們被動的事實。漢軍深入我腹地的攻擊不分季節，也不分地域，不惜一切代價和我決戰，漢朝皇帝怕是瘋了……” 　　一路走來一路愁上心頭，失魂落魄的呼衍逸雲心事重重。臉上偶爾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但更多的是擔憂。 　　為自己擔憂，為執拗的心頭肉擔憂，也為假女日後的命運擔憂。找書苑 wwｗ．ｚhaosｈuyuan.com 思前想後，人長籲短嘆。 　　“阿囊在擔心我？還是在擔心姊姊？”拉住母親的手輕輕搖晃，休屠星月像個孩子一樣撒起嬌，“我想吃阿囊親手做的湩酪，好不好嘛——” 　　單於庭帳內的夜談一直持續，但聲音越來越低，似乎在刻意防範。 　　“李廣利雖平庸，但得到漢朝皇帝不計成本的瘋狂加持。即便其戰損更大，給我們造成的損失也不小。公孫敖和路博德倒不足為慮，好在天神也在幫我們，李陵雖投降，尚需好好安撫……” 　　“兒臣總覺得這個去不得很不尋常。衛青用兵務求謹慎，霍去病作戰兵行險招，而去不得恰恰綜合了這兩人的優點。如此持續下去，勢必成為我們的勁敵。剛才阿達和桃花石王話裡有話，兒臣猜想，莫非此人就是當年……” 　　“……你馬上去找呼衍左相，讓其派人配合你的人手對此展開秘密調查，切記不可驚動桃花石王。有一說一，去不得的作戰風格像極了霍去病，兼有衛青的嚴謹。其獲得的補給隻可能來自於早先埋藏，這份謹慎令人吃驚。先指使麾下胡騎趁大霧分散突圍，再憑百餘殘卒扮貓吃虎一舉全殲白題王部，緊接著裝神弄鬼重創並嚇退白屋王所部。如果換做別的將領，這點兵力又能做什麼？一旦其有機會獨當一麵……” 　　“報大單於——”緊急軍報惶惶而至，“車師國王派使者求援，叛賊成娩不甘失敗，率三千樓蘭騎兵再次偷襲車師國，來使懇請單於火速發兵援助……” 　　“報！烏孫國左夫人遣親信密告：漢朝解憂公主與其侍女馮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