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場上的夜晚,所有的聲音都隱去了,隻餘草蟲鳴唱,愈顯夜晚的寧靜寂然。 王統沉湎於夢境之中。 他夢見了豆蔻初開的宇文萇楚,對他無微不至的甘釀,才色雙全的崔憐兒,最後是端莊嫵媚,欲拒還迎的柳敬言。 也許是酒喝多了,他竟在夢境中找到了真實的觸感。 柳敬言的柔軟和體貼讓他在這個混亂的時代感受到了安心,總能引導著他高昂著頭不知疲倦地一次次沖鋒陷陣,帶給了他無限的安慰。 “嗯……” 仿似配合夢境,耳邊響起一聲嬌膩的哼哼聲。 王統從醉意中醒來,眼睛朦朦朧朧睜不開,隻覺得懷中一片溫熱柔軟,女子已動情至極。 他明明記得是兩個男吏扶他進的氈賬,怎麼會有個女人在自己床榻上?難道還在夢裡? 不對! 不是柳敬言,柳敬言喜歡將腿夾緊…… 王統費勁地張開眼睛,氈賬內隻燃著一盞昏黃的燈,搖搖曳曳地照在懷中佳人臉上,一雙桃花眼含笑含俏含妖,水遮霧繞的,媚意蕩漾,小巧的嘴角微微翹起,紅唇微張。 真是一個從骨子裡散發著艷冶柔媚的女人啊! 王統此時連呼吸都不太順暢,像所有醉酒的人一般,口乾舌燥,一心要尋找水源,卻隻尋到一顆飽滿得溢出了汁水的棕櫚果實,瞬間將他包圍滋潤。 人說,有水,則萬物活。 ~~ 當王統重新活過來之後,草場上的太陽已升至半空中。 王統撐起身,氈賬中沒有別人,隻有自己。 寢衾上有從女子身上沾下的餘香,有片片斑駁的水跡,案上還擺滿了胡餅,奶酪和羊肉,供他恢復體力。 他掀開氈賬門簾向外看去,看到高懷兒臉色紅潤,精神飽滿的坐在馬背上,已經做好了出發回城的準備。 王統匆匆吃了兩口胡餅,去馬廄取了越影,跟著隊伍回城。 王統昨夜本就大醉一場,若不是寢衾上留有餘香,他定然認為自己是做了一場夢,可當他看到高懷兒後,他又迷茫了。 高懷兒絲毫沒有異樣,就好像昨夜隻不過是草原上一個再平靜不過的夜而已。 沒有郎情妾意,沒有水乳交融,沒有纏人的腿。 根本無事發生。 騎在馬上,王統心裡迷茫,便問出來這沒營養的一句。 “昨晚睡得可好?” 高懷兒嬌媚地看了王統一眼,道:“昨日騎馬累了,當然好睡,王郎呢?” “做了一場夢,夢中甚是勞累。” :“那王郎可要好好休息,莫誤了正事才好。”高懷兒笑道,她喜歡騎馬,耐力在女子中也算驚人,出來兩日,皆在馬背之上,不露疲色。 王統苦笑道:“若能見得你們大家,辦成正事,我怎會在此與你遊山玩水了。” 高懷兒嗔道:“看來王郎不喜歡與我一起,倒是喜歡我那阿弟呢。” “這是什麼話。”王統嘆道:“不過是使命在身而已,你那皇帝弟弟卻有意為難,不願見我。” “王統多慮了,事情並非你所想的那樣。”高懷兒嘆了口氣道:“我那弟弟可是個大孝子,隻要我阿摩敦略感不適,他都會放下手頭的一切,傾力去服侍陪護,寸步不離,何況今次阿摩墩病的不輕呢。” 婁昭君病重? 怪不得見不到高演。 見王統蹙眉沉思,高懷兒又道:“王郎是覺得我不孝吧?自己阿摩敦重病,自己卻隻顧嬉戲。” “怎會。” 高懷兒自嘲道:“我是個見慣生死的人,對此已看得很淡了,她有這般純孝的兒子便夠了,何須我再去作態?我過好我自己的日子便是。” 王統默默點了點頭,又問道:“皇帝盡孝,無可厚非,可他完全可以將事情交予管事的官,辦事的吏吧?” “你倒是當真不知呢。”高懷兒道:“我那弟弟一心想當皇帝,勵精圖治,無論大事小事,必要參與其中,勤勉得過了頭。” 看王統還不明白,高懷兒又道:“他心思太過苛細了,什麼事都要過問一下,甚至還要親自抓一抓,像個管事兒的婆婆一般,不斷官吏麵前指手畫腳,讓官吏們如何敢放開手腳做事?” 這回王統明白了,這高演顯然是努力地過了頭,作為一國之君,不會抓大放小,沒有領導藝術,又缺乏掌控全局的大氣魄。事事皆要插手,還分外嚴肅苛細,官員們做起事來自然分外掣肘,不敢做事,更不敢多做事,因為做得越多很有可能錯的越多,錯得越多挨批得越多,甚至還很有可能吃一頓鞭子。 所以北齊才會有趙彥深這樣的官,如此的作風。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因為高演的性格缺陷,北齊還會有越來越多像趙彥深這樣的官吏。 可北齊如何,王統並不關心,他關心的是何時能見到高演。 王統問高懷兒,“你阿摩敦患的是何病?” “胸痹。” 心絞痛應該是急病,怎會拖如此之久? 王統道:“我認識南朝神醫甘浚之,此時正在晉陽遊歷,或許可試試讓他為你阿摩敦醫治。” 高懷兒有些猶豫,道:“據我所知,我阿弟已邀名醫徐之才去救治,這甘浚之,行嗎?” 王統勸道:“不試試如何得知,這甘浚之在周國時曾為北周大塚宰解劇毒,醫術尤為精湛。” 高懷兒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點了頭,“試試吧,屆時王郎便與我一同入宮。” 王統拱手執禮道:“那是自然。” 其實,婁昭君能不能救回來無所謂,王統隻為找個機會到晉陽宮裡見高演。 甘浚之從長安到北齊後便一直居於晉陽,與甘釀也一直有書信往來,即便沒有這事兒,王統也要上門拜訪的,時間早晚而已。 甘釀曾說過他目前正客居在一舊友家中,王統進城後,跟高懷兒別過,便依著甘釀早前告訴他的地址,找到了一個小宅院。 這小宅院在晉陽城中位置並不十分好,卻難得的安靜清幽,別有一番雅趣。 王統叩響了門,開門的卻是個年約四十的婦人,氣色很好,風韻猶存。 婦人很熱情,招呼道:“好俊朗的郎君,你來找誰呀?” 王統拱手道:“請問甘浚之,甘神醫可在?” “浚之?你找浚之?”婦人雖有些詫異,卻還是熱情地引王統進院,邊走邊道:“浚之在晉陽朋友不多,你還是第一個來找他的友人呢,還這般年輕,還未及冠吧?” 王統笑笑,“是忘年之交。” 院裡辟出了一塊地方專門用於曬藥,甘浚之正蹲在那兒挑挑揀揀,見有人進院,抬頭便看到了王統。 “統?”甘浚之大奇,又往王統身後瞧了瞧,問道:“你怎麼來晉陽了?釀兒呢?” 王統道:“她還在長安。” “你怎麼將她留在長安了?”甘浚之一臉怒氣道:“我離開長安時,不是讓你好生照顧她麼?她一個小女子,你留她在長安做什麼?” “甘神醫,你莫急,我此次來晉陽乃代周國出使而已,岺公和竇茍都在長安照應著呢。”王統笑道,將出使之事一一告知甘浚之。 甘浚之得知自己小女兒並未被落在長安,鬆了一口氣,可是聽到王統又要他進宮給那些不講理的貴胄治病,又是倒吸一口涼氣。 “統啊,上次宇文護那事兒才過去多久,你就忘了?我八十了,讓我多茍活幾年吧。” 王統向甘浚之使了個眼色,看了眼那正走向庖屋準備吃食,被滋潤得臉色紅潤的婦人,揶揄道:“甘神醫壯哉,八十尚能戰,怎麼能言老。” “去,莫來這套。”甘浚之認真地看著王統道:“這齊國的君主個個兒腦子有問題,動輒殺人,輕則鞭笞,你確定要去?” 王統同樣正色道:“甘神醫放心,我定保你周全。” 甘浚之低頭想了想,有些惱怒道:“也就是你小子,換了別人我定是不去的,記得,要對吾女好些。” 王統忙不迭點頭道:“你不說,我也會對她好,我把她當親妹妹般呢。” 甘浚之看著王統,嘆了口氣。 ~~ 晉陽在東魏權臣高歡的治下,於興和元年建成新宮,武定三年又大興土木,建起晉陽宮,比之北周的未央宮,更加的宏偉壯麗莊嚴。 “噠噠噠。。。” 晉陽宮裡很靜,讓內侍急匆匆的腳步聲顯得尤為突出。 王統和甘浚之跟在高懷兒身後,高懷兒則跟在躬著身引路的內侍身後。 看得出高演對其母真的十分孝順,高懷兒早上剛把消息遞上去,中午便傳召甘浚之入宮為婁昭君醫治。 婁昭君偌大的寢宮裡站滿了十餘個醫官,徐之才正在給婁昭君施針,其餘的卻在一旁抓耳撓腮地翻著各色醫科古籍,妄圖從中找到醫治之策。 高演則立在一旁,焦急之情溢於言表,看他的樣子,恨不得要上前親自幫他母親施針。 “參見大家。” “外臣王統,參見大家。” “醫者甘浚之,參見大家。” 高演轉過身來,卻是衣冠不整,麵如枯槁,精神靡靡。 高懷兒責問內侍,“大家為何如此憔悴?你們都乾什麼去了?” 內侍惶惶道:“大家這十餘日一直在此守候,寸步不離,甚至常常衣不解帶睡在臥房門外因而……” 王統與甘浚之皆是麵麵相覷,低頭不敢言。 極端,凡事做到極端之人,不是天才,便是瘋子,有高家的神經病基因在,高演大概率也是個瘋子。 瘋子做事最不講邏輯,甘浚之此時又開始後悔,怎麼又被這小子甜言蜜語騙著跳進了這火坑。 高演完全忽視了高懷兒、王統,抓住甘浚之的手便泣道:“甘神醫,你定要救我阿摩敦。” 甘浚之心兒為之一顫,忙不迭道:“救,救,我一定盡我最大的能力去救。” 說完,甘浚之便上前診視,正好碰到徐之才收針,兩人皆是拱拱手,神色嚴峻,沒有說話。 看甘浚之開始為婁昭君診視,高演神色緊張,最後竟情不自禁地握緊雙全,用力之猛,連指甲也掐進了自己的手掌之中,仿似寄希望於以此將自己母親的痛苦轉嫁到自己身上,以至於手掌上鮮血染紅了自己的衣袖。 內侍們和醫官們都慌張得跪了下來,顫顫巍巍地勸道:“請大家愛惜龍體。” 王統一時啞然。 甘浚之診視後,站起身來,高演慌忙上前詢問。 甘浚之道:“多得這十餘日來之才的連日施針,皇太後已無性命之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高演不信道:“那為何我阿摩敦遲遲不醒。” 甘浚之從隨身攜帶的布包裡拿出一瓷瓶,道:“此藥是牛黃清心丸,服藥十日應能緩解昏睡。” “牛黃清心丸?”高演並不會將自己母親貿然交於一江湖遊醫之手,看向徐之才道:“此藥可能吃?” 徐之才的家族東海徐家乃“八世家傳”的世醫家族,可信度自然比甘浚之高。 徐之才躬身回稟道:“回大家,我不才,尚未聽過牛黃清心丸,還需這位甘浚之神醫指教一二。” 甘浚之也不藏私,直言道:“之才可知道張仲景《金匱要略》中的薯蕷丸?” 徐之才略一思量,點頭道:“知道,該方由二十一味藥材所成,可補氣、補血、滋陰,對虛勞重癥者有一定作用。” 甘浚之道:“我這牛黃清心丸在薯蕷丸的底方上增加了牛黃、羚羊角、犀角、麝香、雄黃、朱砂、冰片、黃芩這八味。” 徐之才聽到最後,拜服道:“不愧是妙手神醫,此方的確具有較強清熱開竅作用的藥材,可改善胸痹帶來的一些癥狀,是對癥之藥。” 高演急道:“既然如此,趕快喂食。” 一旁候著的醫官趕緊將甘浚之手中藥瓶接過,小心翼翼地給婁昭君灌食了下去。 甘浚之向高演拜道:“大家,此藥方服用後恐怕需要數日才可起效,老朽年邁,便先退下了,有之才在此處,一切無礙。” “欸,甘神醫莫急。”高演微惱道:“我阿摩敦尚未醒來,我尚且在此守著,你如何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