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皚皚冬雪夜歸人(1 / 1)

夢回大明冬 骷髏笑了 3821 字 2024-03-17

天啟五年,十二月初九。昨夜開始的雪已經漸漸停歇,薄薄的積雪籠罩著川南的清晨。   從高處往下瞭望,城內道道黢黑、冷清的街道連著茅屋瓦房,零落的炊煙點綴其間,街道上偶爾走過的人們,行色匆匆。   縣城主乾道貫穿南北門。從北門往外,遠山近樹皆素裹,道道田壟高低起伏,白的雪、黑的石、冒著白氣的溪流,融入天與地的水墨畫,清新簡潔。薛克固執地認為,這就是古人寫意山水的靈感來源。   老舊牛車沿著城外主路緩緩前行,隨著路麵的起伏顛簸,發出吱扭吱扭的聲響。薛克盤腿坐在車上,聽趕車的劉二絮絮叨叨說著莊子上的事。   “咱家的莊子裡有一百三十五戶人家,原來不止這個數,後來有些人家~沒人了。現在活著的爺爺輩,大多跟著老太爺去過朝鮮。那時候啊~人多著呢~朝廷還不壞,死了人就給撫恤。雖說多少會被上頭克扣一點,但總有些能落咱頭上……糧食收成也比現在好~老太爺仁義,該給莊上的從不含糊,日子還過得下去。   那些老兄弟如今活著的不多咯,現在莊子上管事的老秋頭就是。老家夥也可憐,之前兒子剛剛娶了媳婦,還沒過幾天鬆快日子,進山采藥,被毒蛇給咬了,還沒到家人就沒了。兒媳婦也改嫁了,連個血脈都沒給老秋家留下。您說這事找誰說理去?   去歲跟著老爺去陜南的,都是老兄弟們的兒輩、孫輩,就差了許多,就沒一個上過戰場、見過血的,我還說跟著去,誰曾想老爺不讓,興許我去了,老爺能平安回來也說不定呢……今年莊上添了那麼多孤兒寡母的~往後啊……難過咯~”   劉二絮絮叨叨、有些淩亂地說,薛克則安安靜靜地聽。對老人來說,他們要的或許不是答案、不是回應,而是傾聽。人老了總有些舍不得、放不下的東西,是懷念也是擔憂。   薛克前世的孤兒院和養老院緊挨著。天氣好的時候,老人們就會過來孤兒院的草坪上坐著聊聊天、逗逗孩子,孤獨的老人和失孤的孩子相處得其樂融融。薛克就是這麼長大的,很能明白老人的心思。兩人就這麼一個說,一個聽著到了莊子外麵。   “少爺,這路過不去,咱得下來走一段。”劉二緩緩停下牛車,回頭對身後的薛克說道。   “嗯~”薛克跳下車,輕輕拍拍劉二微微佝僂的後背,“沒事的劉伯,以後會好的。”說罷轉身向前走去。   前方是一排稀稀落落、高高低低的籬笆圍著的一片低矮茅草房。通往籬笆內的土路上積雪混合著黑泥、動物糞便,人、狗、牛、羊各種腳印亂七八糟、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靠近莊子門口這一段路一片泥濘,牛車走起來容易被陷進去,二人隻能下車步行。劉二走在前頭,薛克提起衣服的下擺跟隨。   剛到莊口,劉二朝裡大聲嚷嚷:“老秋頭,趕緊出來,少爺來了”。   不一會,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弓著身從巷子裡小跑出來,後麵陸陸續續跟出七八個半大孩子好奇地張望。身上大多衣衫襤褸,破麻布衣服混雜著補丁與豁口,露出乾稻草、蘆花等一些亂七八糟的填充物,十幾隻光腳踩在泥地裡噗嗤噗嗤地響。   老秋頭算是這些人裡衣著最齊整的,也不過是一件皺皺巴巴帶著好幾個補丁的舊棉襖,搭配下身的麻布褲子、破草鞋,花白散亂的頭發、胡子在風中淩亂。   劉二看老頭過來了,轉身對一邊的薛克說,“這是秋二貴,咱們都喊他老秋頭,是莊子上管事的。”   “秋二貴見過少爺,不知道您今天過來,沒啥準備。”老人邊哈著腰邊在前頭引路,邊驅趕著圍觀的幾個孩子:“都滾回屋裡去,凍不死你們幾個傻貨。猴子,你們幾個要再敢在道邊上拉屎,老子抽死你!”孩子們一哄而散跑了。   “無妨、無妨,我隻是順路來看看,您別客氣。”薛克笑著回應。   平日在家裡,他跟劉二兩口子相處的模式更類似於家人,少有拘束。如今一個老人對自己點頭哈腰的,實在是不習慣。   莊內的土路在這個時代算是比較寬敞的,薛克估摸著得有兩米多寬。從遠處看兩邊的房子比較齊整,建造莊子的時候應該是有規劃的,一條條巷子呈“井”字型,上百多間茅草屋依次分布。   走近了才能真正發現到莊子的破敗,泥巴混合著稻草、蘆葦桿壘成的土墻在歲月的侵蝕下變得坑坑窪窪,部分茅屋的土墻甚至已經開始坍塌。   屋頂的茅草倒是蓋的厚實,積雪融化後的雪水有些滲進屋內,有些則匯集到屋簷下。土墻上預留的小小窗口時不時透出好奇的目光,但多數情況下很快就被人扯開了。   一路走來,不少人家屋簷下、門環上掛著白色麻布條子。薛克知道這是這次陣亡的士兵家屬在祭奠逝者。即使屍體、骨灰沒送回來,弄個衣冠塚也得把該辦的事情辦了。薛克的便宜老爹不就是這樣嗎?祭奠、下葬一樣不少。這也許就是這個時代的人們對逝者最虔誠的紀念。   在農耕時代,失去了壯勞力往往意味著一個家庭從此衣食無著。這些人是跟著自己的父親出征戰死的,於情於理自己都不可能不管,但~如何管,這是個問題!   秋二貴屋裡,火坑裡的木柴燒得劈啪作響,濃煙順著煙道竄上房頂,坑邊潮濕的泥地被火烤得飄起絲絲白汽~   “往年還好些,雖說糧食一樣不夠吃,但靠著主家心善,租子收得少,總能對付過去。打去歲老爺出征帶走了三十多人,秋收的糧食就不太夠了。”   明年全村十四歲以上能拿鋤頭、拉犁的滿打滿算不到九十個。開春的地翻不起來,糧食收成指定不行,明冬估摸著得餓死人。”老秋頭扯著稍微有些沙啞的聲調說著,臉上深深褶子在火光明滅中忽明忽暗,“像我這把年紀的還好些,大不了自己找個地方了斷,給女人孩子省口糧食,其他人咋辦訥?”   “這回村裡添了那麼多孤兒寡母,我本想著請主家做主,讓村裡有要的人家領回去,做妻做妾都成。隻要給女人、孩子一口吃的就算行善積德。誰成想,問遍了村裡的人家,就沒一家敢要的,都窮……養不起……”   老秋頭抬頭看著薛克,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少爺,您來的時候這村裡沒幾個人出來,不是不敬重您,那是~那是都沒能穿出門的衣裳……有些人家五六口人,一套能穿出去的冬衣都沒有,隻能穿著夏衣窩在屋裡燒柴貓冬。小子還好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天氣暖和了穿個兜襠布就能出門,大姑娘小媳婦的那才難……”   薛克愕然……   他知道古人的生存不易,按照史料記載,即使是到了明朝,在土豆、番薯等高產農作物引進之前,普通農田的糧食畝產也就一百到二百斤,主要是土地肥力不夠、蟲害無法解決。在農藥化肥沒有大規模普及的時代,糧食產量一直是製約人口增長的最主要因素。但薛克從來沒想過他們能窮到這個程度。難怪封建王朝很難撐過三百年,這不造反都有鬼!   “秋伯”薛克直起身子對秋二貴說道,“糧食的事我來想辦法,您這幾天算算村裡有多少壯勞力記下來,我有用。”頓了頓,又補充道:“要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男人。”   回到縣城內時,天色已經暗下來。薛克坐在搖搖晃晃的牛車上,沉默不語。劉二在前頭趕著牛車,緩緩地走在縣城街道上。   “劉伯,你說這世間到底怎麼啦?人活成這樣,跟牲口有什麼區別?”   劉二在吶吶不知如何言語,在他的記憶裡,這世間多數人就是這麼活著的。過去他覺得北邊來的那些流民,活得不像人,但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正常的,這世間不就是這樣嗎?   從小到老,他所生活的世間就是這樣,皇帝驅使官員、官員奴役百姓。生活在底層的人們,終究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良久,他也隻能給出自己認為的最正確的答案:“少爺,人在這世上啊,終究不過是掙命。”   “嗯,要掙命!”薛克望著漆黑的夜空:“終究要活下去,隻是為了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