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縣李家,是縣裡少有的殷實之家。家有良田數百畝,藥店、綢緞莊、鐵匠鋪、各種作坊十幾間。當初薛克的老爹薛頌承襲百戶官職,花費就大多來自李家的資助。而薛頌接任後也投桃報李,為李家在縣城以及周邊的產業保駕護航。可以說李家在川南縣城能平平安安做生意,薛家功不可沒。 李家的院子頗大,三進的主院兩側各有一座側院,整體坐西朝東呈品字形分布。薛克一大早到門口,門子進去通報後不久,一個二十一二歲、麵容白皙、身著藍色長衫,腰紮一條青色腰帶的青年人快步迎了出來。遠遠地朝薛克哈哈一笑,拱手作揖道:“兄弟,別來無恙啊!”。 薛克笑著回禮:“見過玉竹兄,小弟今日來給老太爺請安!老人家在家嗎?” “在的,在的”青年邊拉著薛克往裡走,邊笑著回應,“昨日小弟自成都歸家,聽說薛兄已大好,本想著過去探望。奈何祖父說薛兄這兩日就會過來,是以小弟特地在家恭候大駕!” 李筱,字玉竹,李家第三代嫡長子,與薛克自小熟識。李頌去世後薛克落水、失憶。李筱沒少來探望。一個月前出門遊學,昨日才回來,聽說薛克來訪,趕忙迎了出來。 “祖父在暖房,我陪兄弟過去!”李筱拉著薛克穿梭在李家回廊之間。 主院後的暖房內,李老太爺身披厚實的羊毛毯子、抱著暖手爐、半瞇著眼盤坐在暖炕之上,次子李仲道坐在火炕邊的雕花椅子上。 年逾四旬的李仲道頗有儒雅之氣,對著暖炕上的父親緩緩說道:“此次縣尊大人請兒子過去,主要是為了清兒的婚事。” “婚事?據我所知,縣尊膝下隻有一女,跟你談清兒的婚事做什麼?” 李仲道微微遲疑,開口道:“這次縣尊是為縣尊夫人的侄子,巴中蔡家長子蔡康明提親。”李老太爺明顯一愣,睜開眼看著李仲道,“你答應了?” “沒有,兒子跟縣尊說得回家請示大人,您看這事如何回復?” 李老太爺手撐著炕麵,坐直身子,開口道:“自古以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煙兒是你的女兒,為父本不該多說。然而,蔡家那小子什麼德性,你不知道嗎?十二三歲就眠花宿柳、放蕩無稽,生生氣死了原配娘子。如今年近三旬,想著來娶我家十四歲的小孫女,他安的什麼心?” 看父親好像有些動怒了,李仲道低頭有些為難地說道:“兒子自然是知道的,隻是如今縣尊大人開了金口,如若推辭豈不是駁了麵子,日後恐難相見。” 李老太爺盯著次子良久,方才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在意不是縣尊,你在意的是蔡家。這些年你屢試不第,如今已年近四旬,你想交好蔡家,走府臺大人的路子,對嗎?” 川南知縣徐聞東,原本隻是舉人出身,但這人運氣卻相當好娶了巴中蔡家女兒為妻。徐夫人的大哥蔡得章後來投靠大太監魏忠賢,得以升任成都知府。徐聞東則一路靠著蔡家的關係,鉆營到川南縣令的位置。此人雖算不上魚肉百姓,但也是個碌碌無為的庸官。 川南的百姓自古有踏青的習慣,每逢陽春三月桃花開時,縣裡大戶的夫人、小姐就會前往郊外踏青、賞花;李家小孫女李清今年剛剛滿十四歲,今年三月隨著伯母、母親參加踏青會,在那兒被徐夫人看中,回去後就一直攛掇著徐縣令出麵替自己娘家侄子求親。 李仲道被說破心思,臉上漲得通紅,不敢吱聲。老人看著兒子嘆了口氣,說道:“你與你大哥不同,你大哥自小不好讀書,所以早早跟隨為父操持家業。雖說此生在功名一途上毫無所得,但好在見識廣博、待人接物有自己的一套。你自小喜歡讀書,這麼多年來一心撲在求取功名上。如果將清兒嫁入蔡家,真能助你舉業有成,為父也不會不許。然而你想過沒有,你靠著蔡家起來,那蔡家靠著誰起來的?” “父親是說魏……” “嗯,”李老太爺點點頭:“為父是商人,沒你們讀書人哪些所謂的不與閹人為伍的氣節。隻要有利可圖,為父並不在意跟誰做生意。為父隻是在想,這大明朝宦官終究與大唐不同的。大明立國以來如王振、劉瑾、汪直之流,得勢時固然氣焰滔天、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然則失勢時,轉瞬就要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為何?” “兒子不知”李仲道,他確實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兩個字:兵權!大唐的宦官的勢來自手裡掌握的兵權,一朝得勢可廢立君王。大明的宦官的勢來自皇帝的寵信,一旦失寵就可以被隨手捏死。我大明自仁宗皇帝開始,臣權就不斷坐大,皇帝孤家寡人,如何與這科舉製萬裡挑一出來的一大幫文官對抗?所以宦官就成了皇帝與文官爭權的工具,一旦宦官失去了利用價值,那就離死期不遠了。他蔡家靠著魏忠賢起家,今日你靠蔡家入仕,他日魏忠賢失勢你能不受牽連?” “兒子受教了”李仲道躬身施禮,轉而又有些為難道:“那該如何回復徐縣尊?直接拒絕恐怕來日不好相見啊。” “且等等再說,薛家那孩子到了。”李老太爺抬頭看看窗外。 薛克隨李筱來到暖閣,李筱搶前一步,邊推門邊笑著說:“爺爺,您看誰來了。” 薛克跟著進去,抬頭望去,中間坐著的皓首老者應該就是李老太爺。旁邊那位薛克卻是認得的,兩個月前就是這位李仲道代表李家前來給薛頌治喪。薛克趕忙上前給老人問安,而後又跟著李筱向李仲道施禮,口稱二叔。 李老太爺笑著問薛克:“娃娃啊,你這腦袋瓜子可好了?” “有勞老太爺掛心,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就是有些事還是迷迷糊糊地,有些人一時認不得”薛克繼續裝失憶病患。 這李家人口眾多,萬一冒出幾個人來問自己認不認識,自己就得抓瞎了,還是先上個保險比較穩妥。 李老太爺瞇著眼睛看了一會薛克,才道:“不妨事,慢慢治就好,你們先坐下來說話。” 他頓了頓而後說,“咱們兩家幾十年的交情了。自你爺爺和我開始,到你爹和伯道、仲道,再到你和筱兒,幾代人的交情著實不易。如今你父親不在了,我老頭子倚老賣老,喊你過來問問將來有什麼打算。” 薛克此來實際上有兩個目的,除了原計劃的承襲官職的事外,還有就是看看能不能通過李家借點物資讓莊戶熬到明年夏糧收獲。畢竟靠著他家那點可憐的家底,想解決幾百人半年以上的吃穿用度,簡直天方夜譚。 他沉吟了一下,說道:“如今這世道不太平,陜西、山西、河南動蕩連年大災、流民四起。這兩年已經有流民湧入川南縣。缺衣少穿之下,流民慢慢地都成了亂民。前些日子亂民甚至襲擊了咱們城外的莊子,打殺了不少人。雖說被縣裡派兵鎮壓了,但大部分已逃入山中,早早晚晚又是個禍事。” 他停了一下,看李老太爺仍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說:“子曰:食色,性也!食不果腹之下,什麼忠君愛國、禮義廉恥誰會管?在這麼下去小股的亂民早晚變成大股流寇,到時候我們川南縣恐怕就麻煩了。” 無論哪個時代的人,都有歷史局限性。如果薛克直接將明王朝覆滅、滿清入關的結果告訴對方,那不是被當成虛言恫嚇的妄人,就是被當成蠱惑民心的妖人,薛克不想當妄人更不想當妖人。他想的隻是怎麼在接下來的亂世裡有尊嚴地活下去。如果有可能的話,再幫著身邊的人在這亂世裡活下去。 老人緩緩坐正,問:“那~娃娃~你打算怎麼辦?” 薛克看著眼前的老人,緩緩說道:“我想著請老爺子資助我,去南京承襲父親的官職。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練兵,將來萬一有亂民襲擾,我們也有能力自保。天下的事我沒有能力去管,但眼前的事我想先嘗試著做一下。” 老人聽完笑了笑,突然轉了話題,跟薛克聊起了家長裡短。從他和薛克的爺爺當年是怎麼認識的、怎麼一起揍鄰縣商幫,聊到薛克他爹小時候怎麼樣,娶了薛克他老娘後怎麼樣,最後實在沒什麼可聊的,居然把薛克的爺爺當年逛窯子的事都拿出來說。聽得在場的李仲道、李筱叔侄尷尬不已又無可奈何。薛克更是百抓撓心,心說,幫不幫您老人家給個痛快話啊,東拉西扯地算怎麼個事? 就這麼一直熬到午飯時間,老人才慢悠悠地說道:“你承襲百戶這事嘛……這中間有些關竅在裡頭,劉二興許跟你提過……” 老人再次慢悠悠地拿起茶杯,啜了一小口,笑道:“憑咱們兩家的交情,老頭子不幫你誰幫你……不過得有條件。” 薛克聽老人說肯幫忙,正要道謝。 誰知老人擺擺手,示意薛克聽他說完,又慢悠悠地補充:“幫是一定要幫的,不過得有條件” 薛克深吸一口氣,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穩穩心神:“請老太爺示下。” “嗯~其實吧,當初你爺爺在的時候,我們兩個就私底下給你和清兒定下了娃娃親~這事我誰都沒說,你爺爺跟你提過沒有?” 李仲道懵了,瞪著鬥大的眼珠子看著自己的老父親,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內心吶喊:“我的老父親啊,您這是哄小孩呢?訂親?那信物呢?證婚人呢?我這親爹都不知道的事……。”而李筱則在一邊更是一臉的茫然,有這回事嗎?真的嗎?很是呆萌。 “老太爺您確定您說的是人話?您孫女今年才十三四歲,如果劉二說的沒錯,我爺爺已經去世快十六年了,那我爺爺去世的時候,您孫女還在她爸爸李仲道肚子裡吧?咋滴,這明擺著要拉郎配啊?!”此時的薛克內心無疑是很崩潰的,強忍著才沒把內心的話一口氣全噴出來。 老人看了看薛克,繼續淡定地說道:“自古以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子……我們兩家世交,你爺爺當年可是跟我說好的,你沒打算悔婚吧?” “沒有,既然是祖父遺命,小子自然遵從”薛克表麵平靜,內心一萬隻草泥馬跑過。 “這就對了,我老頭子不會看錯人的,沒看錯你爺爺,更不會看錯你”老人爽朗地笑了:“筱兒先陪你妹夫去吃飯,他承襲官職的事就交給你了,該花花該用用,去吧去吧。”隨後擺擺手算是讓他們退出去了。 暖房內,李仲道遲疑著,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下,終究是開口了:“父親,清兒的婚事,兒子~從未聽您提起過……這是真~真的?” “以前是不是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這是真的。”老人淡定地回答。 看著自己這個讀了一輩子書,卻不通世事的次子,老人無奈地解釋道:“這幾年……我雖不出門了,但我家數十年來與湖廣、甘陜客商皆有往來,總能得到些消息。從傳回來消息上看,天下恐怕要亂了。文人的錦繡文章、滿腹經綸在亂世刀兵之下有什麼用?” “我李家頗有家資,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一旦天下打亂,刀兵四起,咱們這樣的人家就是待宰的羔羊。我老了沒幾年活頭了,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但總得為子孫想想啊。到時候有點武力傍身,家族才能安穩,就算是打不過,要談也是要有本錢的。” 李仲道點點頭,說道:“父親所言極是,然薛克即使承襲了官職,也就一個百戶而已,能有什麼作為呢?” 老人仰天大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說道:“亂世之下,百戶千戶有何區別?我們要的不過占個正統的名分,隻要有錢有糧他想養多少兵都可以。天下事管不了,就先管眼前事,這才是做事該有的樣子。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人總要從眼前事、身邊事做起……” 說起來,李家這位小姐薛克小時候是見過的,但此薛克非彼薛克。現在的薛克根本不知道對方長的什麼樣,至於婚前先相個親,終究是不可能的。薛、李兩家關係雖好,但待字閨中的大小姐,八歲以後就不見外男了。即使出門拜佛、踏青也是坐馬車、戴麵紗,一堆丫鬟嬤嬤緊緊跟隨、嚴防死守。 本來吃午飯的時候,他還想著問問李筱,然而最終還是放棄了。畢竟薛克不清楚原來那位“薛克”到底跟李家這位小姐見過沒,沒由來給自己找麻煩。 至於李筱,本身也覺得爺爺這事辦得太……尷尬了。他比薛克還大幾歲,對於自家妹子有沒有訂過娃娃親這事,早就回過味來了。偷眼瞧薛克的神色已經恢復正常,不覺暗暗鬆了口氣。 一個不敢問,一個怕對方問,兩人這麼各懷鬼胎地吃完午飯、薛克告辭回家。 經歷過前世的背叛,讓薛克在婚姻愛情上沒了那麼多的執拗,理智上並不排斥政治聯姻。而心裡那隱隱的不甘,他認為必須歸咎於前世不諳世事的少年,對於自由婚姻愛情的執念,這是病,得治! 隻是在這天晚上,薛克再一次夢見了曾經那個時代,那個你一口我一口吃著同一串冰糖葫蘆的人……舍不得還是意難平,薛克終其一生也沒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