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薛克等人待在南京城的天啟六年。東北的努爾哈赤舊傷復發,八月在沈陽去世,第八子皇太極繼位; 京師,十七歲的朱由檢在十一月搬出紫禁城,入住信王府。這位明朝知名度僅次於朱元璋、朱棣的末代皇帝第一次走進公眾的視野; 西南,自天啟元年開始的奢安之亂在十二月風雲再起。逃到水西依附於安邦彥的彝族土司奢崇明長子被部下殺死。 明四川總兵李維新,監軍副使李品仙趁機發兵攻打永寧,意圖一舉擊潰奢崇明和安邦彥主力,但因大雨連綿、火器失效、疫病橫行,最終被安邦彥擊敗,損失兵力近萬。安邦彥趁機反攻珙縣、宜賓,奢安之亂有再次擴大的危險。消息傳回京師,整個京師朝廷震動。 當然,無論天下時局如何變幻,暫時與留在南京的薛克等人無關。最近這段時間他們都在忙著販鹽的事。從南直隸鹽道那邊拿到的十萬斤鹽引,已經在李伯道手中,隨時可以去鹽場提貨,隻是其中還有些細節需要完善一下。 到八月初三李伯道把眾人叫到一起。來的除了同行的幾個,還有李家在南京兩家商鋪的掌櫃、賬房,以及朱廣楊、李香蘭等人。 李伯道拿著一個小本子,盯著上麵的內容,說道:“咱們原來的想法大部分辦完下來了。其中糧食作物方麵,我們在南直隸各縣跑了幾趟,收集了五千多斤的甘薯、土豆、玉米,六月初已經托年家的船隊運回川南。” 李伯道輕咳一聲,清清嗓子:“另外,昨天已經從南直隸鹽道大人那裡領取了十萬斤鹽引,官價十文錢一斤,到瀘州轉手15文。如果全買的話要1000兩銀子,粗算能賺個500兩。如果算上來回路上的人吃馬嚼、打點的錢,恐怕得虧本。而且官鹽難賣,現在瀘州的鋪子裡零賣的官鹽一斤也就不到20文,私鹽更便宜大概就15文。” 李筱點點頭:“是啊,這也是沒辦法,若不是商家要用官鹽應付官府的盤查,官鹽恐怕一斤都賣不出去。咱們這批十萬斤的官鹽,都還不知道賣到什麼時候呢。” “鹽場那邊怎麼說?”薛克突然問。 李伯道看了看薛克,突然就笑了:“哈哈~這個老趙你來說說。” 旁邊坐著的一個四十多歲的乾瘦中年人站了起來。薛克知道這是李家在南京管蜀錦鋪子的掌櫃趙延年,這回主要是他負責跟鹽場那邊接觸。 隻見那趙延年站起來清清嗓子,說道:“鹽場那邊除了官鹽需按十文一斤售賣,還有些邊角料可以便宜賣給我們。不過純要邊角料可不成,他們每年都得給上麵繳納定額的收益。” “邊角料多少錢一斤?”薛克其實要的就是邊角料。 “那些按三文錢一斤,不過不入賬,也不開票據給我們。半途上要是遇上核查,有些麻煩。目前商談下來的結果是一斤官鹽配兩斤邊角料。” 薛克明白,這些所謂的邊角料就是官鹽私賣,屬於鹽道司和鹽場的灰色收入。質量上跟官鹽沒什麼區別,甚至更好。 薛克沉吟了一下,說道:“跟他們商量一下,邊角料我們按五文錢一斤買。不過鹽和邊角料的按一斤官鹽配五斤邊角料算。路上的事不用擔心,會有人幫我們解決的。” 趙延年心算了一下,說道:“那這樣下來,十萬斤官鹽就一千兩銀子,五十萬斤的邊角料大概需要2500兩銀子,再加上500兩銀子打點,共4000兩本錢。” 李伯年皺著眉頭,說道:“銀錢有些吃緊啊,咱們這回帶來2000兩,走門路加上這幾個月的花銷剩下的不多了,大概就800多兩。這回從南京的兩家店裡抽了1000兩,朱大哥這邊昨天也帶了500兩過來入股,再加上李姑娘的500兩,現在咱們能用的銀子不到3000兩。” 薛克點點頭:“差不多了,上回跟王公公那邊也打聽了一下。這回除了官職承襲之外,我爹他們的撫恤也會發下來,大概有2500兩銀子,咱回去賣了鹽後再把銀子發下去。” 然後薛克笑著轉頭對朱廣楊、李香蘭說道:“咱們這販鹽的生意,兩位既然投了本錢,自然該有股份。我昨天跟李伯父這邊也商量過了。兩位的銀錢算是入股,各占半成股如何?” 朱廣楊哈哈一笑:“沒問題。”作為南京土著兼官場老油條,朱廣楊很清楚,這販鹽生意關鍵不在銀子,而在於販鹽的資格。在鹽鐵專賣下,誰能拿到這資格,誰就有話語權。500兩銀子算半成股份,他是占了極大便宜的。 李香蘭看看薛克,笑著點點頭算答應了。作為一個聰明的女人,她很清楚,在薛克回到四川以後,他們之間恐怕不會有太多的聯係。如果入股了薛克的生意,那接下來兩人必然會綁在一起。所以對於占多少股,李香蘭並不在意。 待眾人走後,李伯道單獨留下薛克,說道:“昨天接到家裡老爺子的書信。說運回去的糧食作物已經安排人全部種下。除了你我兩家原有的五百多畝地,另外還開墾了二百多畝的山地種植,現在長勢都不錯。跟山裡的生意也一直做,這回開墾山地,那邊還派了不少人過來做工換糧食,兩邊算是結下了善緣。” “嗯嗯”薛克點點頭,“等我回去了,就跟他們商量一下,讓他們到山下來我給他們弄成衛所軍戶。” “另外還有~”李伯道說道,“你原來在河邊安裝那個叫什麼來著?” “水力鍛造機。”薛克提醒。 “對對對,水力那個鍛造機,現在也堪用,現在莊子上打造農具、鐵鍋用的就是這東西,比原來快多了。”李伯道接著說道:“隻是每月有一千多斤的鋼料剩餘,隻能堆放在倉庫裡,你存這麼多鋼料做什麼?” “打造兵器、盔甲。”薛克笑著:“現在我手下的衛所兵您是知道的。如果靠他們,咱們接下裡想辦的事是辦不成的。” 其實最重要的目的他沒說——鑄炮。這個時代造炮材料主要是鐵或者銅,但鐵炮韌性不足、強度不夠,容易炸膛。銅炮韌性夠,但成本實在太高,經濟上承受不住。那麼鋼材就是最好的材料,可這個時代的鋼材獲取方式主要靠人工鍛打去除鐵料中的雜質,而這就注定了鋼材沒辦法成為鑄炮的材料。如果直接用鋼水呢?薛克想嘗試一下。 李伯道點點頭,不再說什麼。既然李老太爺把寶押到薛克身上,他們就隻能一條道走到黑。好在目前的情況還是不錯的。至少薛克這邊已經拿到了瀘州、播州兩地的販鹽資格,加上薛克跟山裡的皮毛、野貨生意,莊子上的農具、鍋具生產,暫時還能撐住薛克這麼霍霍。 至於販鹽的生意,大家都知道是暴利。按兩州目前超過200萬的人口規模來看,每人每年消耗四斤鹽計算,每年就是800萬斤的需求。每斤鹽隻要有3文錢的利潤,每年就至少24000兩以上的毛利,再減去鹽稅、乾股等雜七雜八的,一年下來純利有15000兩左右。有這麼個大金礦撐著,以後在銀錢方麵缺口應該不會太大。 兩天之後,薛克終於等來了南京兵部的通知,此時已是天啟六年八月初五。下午薛克收拾停當,揚鞭出發,同行的還有保國公朱國弼安排過來的錦衣衛小旗孟彥。 手續辦得相當順利,有保國公的人陪著,也沒人敢伸手要錢。隻是授予的官職卻讓薛克稍感意外——瀘州千戶所千戶官。 在此之前,朱國弼也曾給他透過口風,說是會以他爹殉國為由,給他提報升一級,也就是到副千戶官這個位置。現在這種情況卻是薛克意料之外的,難道是中秋節快到了,皇帝給下麵發福利? “薛大人好像有心事?”孟彥策馬在薛克身後,笑問道。 “嗯~孟大哥~小弟有個不太明白的事。”薛克想著措辭:“想請您參詳參詳~” “薛大人客氣了,參詳不敢當,權當在下陪您說說話。” “記得原先聽說是給我升一級到副千戶官,如今卻是升了兩級,這是何故?” 孟彥聽完哈哈一笑:“大人有所不知,咱們跟上麵要東西,一般都會多要一點。比如明明需十萬石軍糧,但上報時都要加幾成。好讓上官有機會裁減一些,對聖上有個交待。提報升遷也是這個道理,升一級通常按升兩級往上提報。隻是這回為何沒有減一級任命,小人就不知了。” “額……多謝孟大哥提點。”薛克朝孟彥鄭重拱手,心中的疑團卻仍未解開。其實也不怪薛克疑惑,誰能想到,一場京師大爆炸搞得京師兵部尚書閻鳴泰心煩意亂、坐立不安,連最基本的“砍一刀”都忘了。而司禮監魏忠賢,又因為薛克把他的老對頭錢謙益懟到近乎社死,而心情大好,自然也就將錯就錯了。 而後,在薛克辦理完官職承襲後的第三天,一家名叫“川南商行”的店麵悄悄出現在南京城西直門大街上。據說是蜀地商人李伯道和別人合股的,掌櫃的也是李家原來在南京蜀錦店掌櫃趙延年,另外還聽說秦淮河上某位名妓也有股份在裡頭。 八月的川南縣,天氣晴好。蔚藍的天空下,夏日的暖風掃過墨綠色的山崗。山崗之下的薛家莊,人口雖沒有增加,但莊子卻遠比往年熱鬧。忙碌的人們穿梭在莊子內外,金屬敲擊聲、匠人的呼喝聲、莊子裡孩子的讀書聲回蕩在空中,土高爐裡的煙氣,隨著風將有些嗆鼻的煙火味灑向四周的田野。 徐奎放下鋤頭,擦擦頭上的汗水。看著遍布田間數百揮動鋤頭、鐮刀勞作的人們,心裡莫名地安定,這是自從去年出來逃荒後,從未有過的感覺。遠處,劉二帶著一群孩子,提著大大小小的桶往這邊走來。 自從年初和薛克的第一次皮毛交易後,徐奎等人已經不再靠打劫生存。開始的時候徐奎組織村裡的人進山打獵,肉自己吃,皮毛用來跟薛家換糧食。 漸漸地,徐奎爺發現,山裡除了他們還有不少流民隱藏,有的甚至已經在山裡過了好幾年,某些山穀裡甚至有人開荒種田。當然,這些在官府眼裡依然是要抓要打的流民土匪。 但徐奎卻有自己的想法,他用極低的代價換來不少的皮毛,再轉手賣給薛家莊,來回一倒手,讓徐奎的村子賺了不少糧食。 但幾百人的口糧不可能靠這些來維持,最終在四月初春耕的時候,徐奎嘗試著帶些人來薛家莊子做工掙口糧。開始是幾個人,後來是幾十個,現在半年過去了,村子裡除了進山打獵的人,其他能來的都來了。薛家莊也講信用,工錢一天一結,從不拖欠。壯勞力一天給兩斤小麥,女人和半大孩子給一斤,中午還管一頓乾飯。這是徐家村的人們自逃難以來從未有過的安定日子。 夏天天氣熱,劉二每天會安排人給他們送點水,有時是酸梅湯、有時是醪糟水、有時是涼白開加點鹽,這已經是很好的主家了。開始為了防止意外,都是安排村裡的老人出來,後來漸漸熟悉了,兩邊有了信任。村裡的孩子成了送水的主力。 “徐老大,辛苦了!”劉二遠遠地朝徐奎拱手,笑著走過來。 徐奎放下鋤頭,笑著迎了上去,“老爺子說笑呢,我們都是苦命人。能有活乾有飯吃就不錯了,談不上辛苦。” 兩人走到近處,在一處田壟坐下。徐老大拿過大碗,在劉二提來的桶裡舀了一大碗酸梅湯,咕咚咕咚猛喝一氣,酸酸甜甜、冰冰涼涼的感覺從嘴巴一直延伸到胃裡,徐奎狠狠地打了個嗝—— 劉二待徐奎放下碗,才笑著說:“徐老大,今年多虧了你們過來幫忙,不然咱莊子裡不可能多開出這麼多地。看看~這甘薯長勢多好。” 徐奎看向一壟壟連成一片的墨綠色甘薯藤,有些遲疑地:“老爺子,這玩意真的能填飽肚子?我昨天摘了兩片嘗了嘗。吃倒是能吃,就是不頂飽。跟野菜葉子差不多。” “哈哈哈~”劉二看著徐奎,大笑道:“徐老大,這東西叫甘薯,不是吃葉子的。過幾個月,這下頭會長出塊莖,主要吃那東西。當然,我老頭子也是頭一回種,都是少爺讓人捎回來的種子,過幾個月就知道了。還有那邊——” 劉二伸手指向遠處,“那邊種的叫土豆,跟這個一樣,都是吃下頭的塊莖。聽說畝產能有好幾百斤。” “幾百斤?”徐奎有些吃驚。 “嗯~少爺信上是這麼說的。”劉二點點頭,“應該大差不差。” “薛公子確實是個有本事的人。”徐奎不得不嘆服,他們躲山裡當土匪的時候,薛克就敢跟他們做交易。後麵更是直接雇傭他們到薛家莊乾活,這份膽氣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如今的薛家莊,他們這些山裡來的人雖然沒進去過,但聽動靜,裡麵至少有鐵匠作坊、還有學堂,每隔幾天就有馬車運載著貨物進進出出,這不該是一個幾百人的莊子能有的盛景,現在又弄回畝產幾百斤的糧食,徐奎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劉二看著徐奎瞇了瞇眼,笑著說道:“那徐老大,來年有什麼打算?” “打算?” “嗯,明年我們之間的生意,自然可以做下去,雇傭的事也可以繼續下去。但這總不是長久之計。一旦官府那邊真的追究起來,有些麻煩。” 徐奎點點頭,他們之間的交易、雇傭都是兩個村子之間私底下進行的。如果有人捅到官府那邊,自己這邊幾百個流民,不死也得脫層皮,“那老爺子有什麼主意?” “上回少爺來信,就說過。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如果你們願意,等他回來就想辦法,把你們放進我們百戶所裡。以後在這附近可以開荒種糧、繁衍生息。不過那時候咱們還不熟,我也就不說。現在我覺得可以跟你們說說。當然,少爺的意思是,要你們自願才成。如果你們不願意,咱們還照舊。” “嗯~”徐奎點點頭,“您的意思我明白,容我回去跟大家商量商量。” “好的,不著急。”劉二點頭,然後又皺著眉頭思索了一會,好像下定了某種決心,“有個事,我老頭子得跟徐老大你們說清楚。咱們是軍戶,萬一有戰事,朝廷征調的話,可是要上戰場的,……不過你也看到了,從老太爺到少爺,三代主家對咱們下頭的人,真的沒話說。戰死戰傷,該給的撫恤從不含糊的,你們可以想想~” “這些我明白的,容我想想,商量商量……”徐奎點點頭,皺著眉頭思索。 “嗯~老頭子走了。”劉二拍拍手站了起來,招呼孩子們會莊子裡去。其實他並不擔心徐奎他們不答應,這大半年接觸下來,對於徐奎等人的情況,他也有了些了解。一個村子的人逃難到此,幾百口人如果光靠捕獵、做工為生,農忙的時候沒問題。一旦到了冬天大雪封山,沒事做的時候,一樣免不了餓肚子。 至於徐奎他們過來打劫?如今的薛家莊子,四麵被近一丈高的木樁圍墻圍住,幾十號壯漢全都甲胄齊全,腰掛鋼刀、背上背著復合弩,每天除了正常的農活、匠活,都由村裡的幾個老兵帶著,按照薛克留下的手冊訓練,烏合之眾的山賊,沒靠近莊子就會被弩箭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