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擒狼首(1 / 1)

天梭鑒 木蓮星梭 8102 字 2024-03-15

賀府。   已經敗落不堪的賀府。   賀白風十八歲才回到這裡。時隔十年,當年家族被屠盡的景象在回憶裡越刷越新。十年來,他常在夢中見到父親引他至院中槐樹下,用手指著槐樹附近的土地。   父親很平靜,賀白風在夢中也走不到槐樹下,見到父親做完那個動作便無故消失。他試過走過去,可是摸索到夢醒他也到不了。在現實裡,他本就無法走回那個地方。   十年,本該一把灰燼沒有了的賀府,最終還是像一個為了等他而堅持最後一口氣,不顧體麵,見到他來了就好。   夢中一直都進不來的地方,今天他終於進來了。滿地還有屍骨,屋舍破敗,仿佛他離開的時候這裡是什麼樣子,現在就是什麼樣子。什麼都沒有改變卻變了的,不止這荒涼府邸,還有他的心。   他不難想象,這些屍骨經過日月的腐蝕,曾發出了怎樣的惡臭。後院廚房的米缸旁,那具歪著的白骨,手是否還搭在米缸上。他記得這麼清楚,不因別的,隻因那是他的母親。他平靜的走過去,推開塵封的門,一縷陽光灑進了灶房。他遲疑著,進與不進,掙紮著。青春年少,他思念,他卻又不敢。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才算對得起母親,他遲來的腳步隨陽光一起照耀到母親身邊。   淚水,隻有兩滴。十年間他為了阻止自己哭曾企圖弄瞎自己的雙眼。   他與顧九重不同,他七歲便開始跟著閹公,如今已二十八歲。而他十八歲時,顧九重才剛入閹公府門。論一個人後天的陰毒,賀白風必然要比顧九重更甚。   十年,沒有孩子不會想娘的。   看到眼前的這一幕幕,滿地的屍骨無人安葬,就這樣如曝屍荒野般,無聲無息地被腐蝕了十年,他寧願曾有人將這個地方一把火燒了。   是有人在他有這個想法後的一年,一把大火燒掉了自己的家。   如此看來,顧九重像是贏了,賀白風輸了。   可人世間的輸贏,誰要賭的是這種局。   痛苦的人,隻知道自己痛苦。別人的痛苦,說出來也無法感同身受。唯有痛苦後的決定是一樣的,那便是吞噬痛苦,再戰痛苦,又陷入痛苦。   今天的陽光真好啊,風裡沒有腐臭的味道。他一屁股坐在母親身邊,揚起的灰塵在陽光下,像極了飛流的星辰。這一粒一粒的星辰,賀白風不知道自己是哪一顆,母親是哪一顆,父親是哪一顆。顆顆都像是他的雙親,像他的家人,像他自己。   他忍不住伸出了手,父親和母親正看著他微笑,仿佛見他還如孩兒一般,不知道愛乾凈而坐在地上。他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他微睜著眼,就著陽光,淚不止兩滴。   哭了。心鬆了。   這麼多年揪著的心突然鬆散了。   他見到了父親的死狀,見到了母親嘴角的血,如今又見到了母親已變成白骨的手還緊緊的握住米缸的邊緣,他的心突然鬆開又一線勒緊。他哭的直接躺了下去,他不再是躺著撒潑的孩子,因為母親沒有來責怪他躺在地上,沒有父親來拉起他,玩鬧後又追著帶他去玩風箏。   這一個時刻,他真正的確信自己是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了。七歲那年的木訥,是一次天性的保護,而在今天,他終於可以放肆的做一個哭鬧而無人問津的孩子。   門外的陽光真好,路邊的行人各自匆匆路過,而這座大院內,幼兒的哭聲,大人歡笑的聲音戛然而止,就像那院中飛出的風箏,突然斷了線,飛向遠處卻又陡然墜落……   許久,他從地上爬起來,弄醒一屋星辰。   他向院中的槐樹走去,開始走向夢裡父親無數次指引他來的地方。   開挖。挖到了。   他都懷疑父親沒有死,不然這夢裡指的地方怎會如此清晰,怎會就這個地方能挖出東西。所以夢裡的東西也會是真的,對吧?   他挖出了一個銅匣,這個銅匣不似他以往見過的,這是一個青銅匣。他打開來,隻有一個信封躺在裡麵,寫著“吾兒親啟。”   他靠著槐樹,親啟了父親留給他的親書。   “吾兒白風,見書如晤。   父今知須長遠離汝而去,因事有因果,故辭書我兒。   白風,為父身為欽天監,自知為官屬性不同。為父一言便是預示,不是我的話為真理,而是天理。夜觀星空,推風定向,趨算福禍都乃為父分內職責與命運安排。為父任職欽天監二十五年有餘,每每得天浮雲象便記錄在冊。民間奇異,怪事發生為父也需多加參考並調查追究且記錄在案。然而很多事,在未有了解天道之人,你與其說往往會釀成災禍。故為父尋常官場少言,隻宣福祉。奈何天意至此,不言為父便是失責!身為臣子,為父不能不忠。身為人,為父無法視而不見。身為父親,為父隻有虧欠。可為父不言不試,不上呈天子以尋轉機,待天意執意,吾等性命依舊難保!吾兒可責,父已失職。   為父於宗祠地下深埋一物喚為‘星圖’,吾兒能有立身之時定要取出,以觀圖示。世臨五宿則大亂起,中垣歸位則天下太平。而在世浩劫非人力可攻守。吾兒謹記以下運言,為父隻能言盡於此,不然你等不到那一天,一切都將白費。還望吾兒此生珍重,莫記父母離仇,萬般保全自己!   ‘吾兒且攀長風去,白日焰火與天齊。是魔是仙凡胎做,斬斷情絲壽命添!’   為父甚愛,憐惜我兒,再三珍重。   雙親,別。”   賀白風拿著信久久不能釋懷。他覺得這算什麼?憑什麼就因為所謂的預知而拖著全家人去死。他不想去理解什麼天道,他也理解不了父親所說的雲象能預測出的東西。他隻能理解到他失去了,而且是痛苦的失去。   他最終沒有去到宗祠,隻是安排了人將母親好好安葬。   從此以後他便安心替閹公做事。在他認為,害死全家的是皇帝,但凡他是明君也不會如此枉顧一位老臣的衷心直言。可身為帝王,沒有哪個君主願意在自己統治期間聽到國將危亡的讖言,無論是否屬實,除非近在眼前,否則無疑是觸逆龍鱗。   人對待還未發生的事,充滿好奇卻又挑肥揀瘦。好的預示總讓人在當下充滿活力,期待早日到達那一天。而壞的預示一旦出現,人人自危往往會加速事情的發展趨勢。特別對於有權力的人來說,他們不會去在乎事情好壞的結果,他們隻在乎起因。知道了起因從源頭根除,無論使用什麼手段,結果或多或少都會延緩進程,就夠了。   淩川閣內,賀白風安排人手前往花河村。   兩隊人馬,浩浩蕩蕩的陣勢直入花河村。在湖邊洗衣服的花婆看見陣仗嚇得將衣服塞進木盆裡便往回跑。不一會兒,人就將奎三誌的小院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賀白風下馬來,看看院子裡堆積著的木根,聞聞蒲籃上曬乾的草藥。   奎三誌見這陣仗,又見賀白風的模樣,確定了他就是那天街上看見的人。   “知道我是來做什麼的吧,奎少爺。”賀白風扡著草藥又放下拍手問道。   本著想裝傻的樣子,奎三誌笑嘻嘻地說“公子,你是要買什麼呀?”   “哈哈哈~我要的東西,奎少爺舍得賣嗎?”   奎三誌想到星池,害怕他要的是星池。不由得露了點怯。   “怎麼奎少爺,不敢賣了吧?”   “我實在不知道公子要的是什麼。”奎三誌犯難的笑,心裡一萬句不好聽的話略過。   “請我進屋坐坐吧,奎少爺。”賀白風徑直走向屋內,相當於沒問奎三誌。   奎母趁他們說話的空檔,將星池藏了起來。賀白風進屋內隻看到了奎母。他笑了笑,走到奎母身邊繞著看看房內,又看看奎母。   這時候說什麼都是錯。奎母不敢開口,也不想讓自己開口。   賀白風忍不了了,他們要是苦苦地求著他,也許他還考慮考慮今天就放過他們。可是他們太冷靜了,冷靜到不害怕就是心裡有鬼。這要是放在別人身上,早就跪下不知所以了,他們卻站在那裡跟木頭一樣,無趣,真是無趣。   “啊!”   賀白風一個轉身直接將奎母鎖喉。   “你做什麼!”奎三誌一個箭步過來想拉扯賀白風。賀白風迅速轉到奎母身後,奎三誌出拳急收。門外下屬連忙進來伺機抓住奎三誌,賀白風示意他們退下。   “不想你娘有事,就把她交出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快放開我娘!”奎三誌怒吼道。   “嘖嘖嘖,我最討厭當著我的麵騙我的人。”說話間,下屬抓來了花婆,奎三誌和奎母都慌了。   下屬拿著刀架在花婆的脖子上,花婆的兒子在門外哭喊著叫他們放了他娘。   “你放了他們,你要什麼我們屬實不知道。如果一定要帶走一個人,我跟你走。”   “你會跟我走的,不過跟我走之前。我要先確定一件事。”賀白風放開了奎母,奎三誌立馬跑過去扶住了奎母,又來到花婆身邊。   “花婆什麼也不知道,我們雖然是鄰居也不是經常來往。”奎三誌著急的說。   “我還沒問你,你就說她不知道啊?那我要是說我都盯你好久了,隻是來得晚了點,你又作何感想?”   奎三誌怒火中燒,又忌憚花婆會受到傷害,隻能忍著。   “老人家,這家一共幾口人啊?你要是說實話,我立馬就放你走。”   奎三誌死心了,他做好了戰鬥的準備,拳頭攥的如鐵。   “回公子的話,這家就……就……就兩個人。”花婆答。   “很好。你走吧。”賀白風說完,花婆站起來往門外跑去,下屬提劍直接了結了花婆。   “你!”   “我什麼?你問問你自己,總讓別人為自己死,心裡舒不舒服。”   花婆的兒子見到母親倒在長劍下,顧不得什麼沖進院內喊著娘,還沒有跑到花婆身邊,長劍從背後穿過了他的胸膛。   “你不要太過分!”奎三誌出拳攻擊,賀白風接招,兩人你打我閃,你進我退的打到了院內。出招的瞬間他看到了村民的脖子上都被架上了刀,快要捶到賀白風的時候,他收回了拳頭。   “我們兩個可以慢慢耗,我要是指一次,院外便要死一個,奎少爺,您選。哈哈哈~”賀白風搖扇得意。   奎三誌做不到,村民是無辜的。花婆平日裡是村子裡最會傳話的老人,哪家有點小動靜。她都能趴窗戶聽好久,隔天動靜就會傳得沸沸揚揚。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一個老人,她選擇了替他們保守秘密。花婆,她真的幫奎三誌守住了星池。   奎三誌鬆下拳頭,看著一個個望向他的鄉親。他們安靜不語,像是約好了一般。   奎母抱著花婆,愧疚地哭泣。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她認為她自私,不得不自私的要保住星池。可是她不能確保每個村民都能替他們保守這個秘密,因為誰的命都是命。他們本就不知道星池的來歷,他們沒有必要為奎三誌保守秘密,他們可以貪生怕死。   “我真的不想和你們浪費時間,有這個時間我不如去做點別的事情,犯不著打打殺殺的。我隻問最後一次,他家到底幾口人?願意說的,我贈白銀一百兩。”賀白風玩味的說道。   沒有一個人吭聲。   奎三誌和奎母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們低估了人和人之間還有一種莫名的情感。那些你幫我我幫你,日常玩笑又和氣的場景歷歷在目,可是這些細微的感情真的會讓人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嗎?此刻有一個人站出來說知道有星池的存在,才真的像是人該有的本能。九年的時光,他們也並非如家人一般親密,就是家人,也不一定能做到這樣啊!人世間,怎麼還有這種情?!   賀白風見他們嘴硬,沒有了耐心。一揮手,院外的村民一個個倒地。   “我跟你拚了!”奎三誌使出渾身解數直擊賀白風。賀白風後飛斜退,奎三誌緊追飛擊。   “啊!”   奎母哀喊一聲,倒地死去。   奎三誌收手,他受不了,他身上背了這麼多的命,沒有辦法任性了。村子裡還有那麼多的老弱婦孺,他不能隻為了自己,而讓他們無辜枉死。   “放過他們,我跟你走。”奎三誌喪氣低聲說道。   “你知道的,我要的本來就不是你。”   奎三誌能如何,他覺得他自己懦弱無用又如何,他欠的,已經足夠沉重了。   “還不肯說嗎?你一個男人太墨跡了。記住,男人軟弱的下場,就是連累無辜的人跟著你遭殃。”賀白風盯著奎三誌說道。   “閣主,沒有找到!”下屬應是屋內都搜遍了,沒有發現星池。   “村子裡也沒有!”另一個下屬前來說道。   奎三誌心裡鬆了口氣,這下他就是死也不懼了。   他打不過賀白風的。正招之下,賀白風喜避,不願意有肢體接觸,招式狡黠而靈動。奎三誌出招猛直,有力而重弛,難免費氣。   打鬥中,賀白風猜想他們應該是提前做了準備將她藏了起來,不然不會這般不顧性命。他使出了銀針,奎三誌躲避不及,無力倒地,昏暈過去。   賀白風帶走了他。村裡剩餘的人紛紛來到奎家小院。看著,流淚著,又相互幫忙將奎母他們整理著。   星池到底被藏在了哪裡,她會不會害怕。   奎母床下靠近墻壁的地方,有一處一米的木楔暗格,此時星池正蜷縮在裡麵。她聽從母親的安排縮在裡麵,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她遲遲不見母親回來,想過出去偷跑出來,卻又怕出來了就要被抓。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抓他們,她更不知道來的人是為了抓她。這個木格是母親的手筆,自從上次奎三誌回來神經兮兮的,她便開始趁兒子不在家的時候,加急趕工。她跟了奎父那麼久,手藝不說頂上一半,做這些簡單的暗箱還是不在話下的。在奎母看來,星池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兒子雖然沒有太強的武功,一個人至少還能周旋。   也許緣分就是如此,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難以言喻且不知長短。幾年的時光,奎母將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養到八歲,已經是星池生命的一種幸運。如果不曾遇到奎三誌,也許早在八年前,她就命喪黃泉了。   星池記著母親的話,如果聽到蟋蟀鳴叫,便要出來收拾東西逃跑,且永遠不要回來。母親從奎三誌那裡要回了玉兔,交給了星池。告訴她如果身體難受難以自控的時候,一定要用嘴含著玉兔,星池不明所以也依舊記得真切。   夢鄉裡,奎母慈愛的和星池告別,星池四處尋找,卻再也找不到母親。   她醒了,聽到了蟋蟀的鳴音。她打開暗格,偷偷地觀望四周的環境,似乎有一種本能,她警惕周圍一切的聲音。   “如果能跑走就往後山密林裡跑,躲藏在荊棘裡。不要害怕,更不要怕痛,你若這時候死去,會讓娘痛上千萬次。”   這是奎母最後對星池所說的話。她抱著星池暗暗用力,想把這個可憐的孩子擁在懷裡而別人卻看不見。她不知道這個孩子究竟擁有著什麼使命,她隻知道她是她的女兒,無論她背負著什麼樣的使命,她都希望她能有一個平靜的一生。   磨難不應該是讓一個孩子來承擔未知的使命。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究竟是誰,更不知道從今天以後,她的人生會發生什麼樣的轉變。也許她一出這個暗格就會被抓,也許她能逃的遠遠的,也許她的力量又一次想吞噬她,也許自己的兒子也保護不了她……她隻能聯想到她來自於後山密林,也許回到最初發現她的地方,還會存有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