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華始終不認為,殺了譚意如是他的錯。 譚意如死在她的出租屋裡,章華踹門進去的時候,就覺得不對。 這個格局太熟悉了。 一個空曠的客廳,走兩三步就到了臥室,臥室兩側各開著一扇門,兩扇門中間,擺著一張破舊的沙發。 如果那兩扇門一扇貼著遺體寄存處,一扇貼著家屬等待廳,那就簡直一模一樣了。 章華已經想不起來究竟是怎麼殺死的譚意如,熱血上湧的時候人的記憶往往是殘缺的,等他回過神來,譚意如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 於是後來他理所應當的認為,譚意如在他抵達前就已死去。 當她成為一具屍體,反而更符合她這間出租屋的格局了。 章華攥著兇器,顫抖著走到門外,一屁股坐到沙發上,點燃了一根香煙。 他猛抽幾口,腦子仍然無法思考,他怔怔地看著放著狗血愛情劇的電視機,腦子裡連一個字一個詞都無法拚湊。 等他回過神來,那隻香煙已經燃到底了,他把煙蒂用手掐滅,又重新點了一支。 他的腦子終於重新工作了。 在極度亢奮和驚恐的餘韻裡,章華的腦子裡快速浮現出無數張死人的臉,從醫院辭職後,他在殯儀館工作,為死人修復是他的專長,他修復過無數具慘不忍睹的屍體,用美容線縫合,用粉底遮瑕,用腮紅補上一些血色。 那些死人或睜著眼,或閉著眼,蒼白,僵硬,皮膚毫無彈性,他們的大頭像一張接著一張的在章華腦子裡劃過。 章華一瞬間有種錯覺,他是所有人的兇手。 他猛地扇了自己幾個耳光,劇烈的疼痛仍然無法驅散這種幻覺,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推開那扇貼著遺體寄存處的門。 一瞬間,那些被他修補過的人們都站在他麵前,他們麵無表情,直愣愣地盯著他。 章華被嚇得跌坐在地,那些人互相看了看,繞過章華走了出去,他們統一穿著殯儀館的白色衣服,赤著腳,從章華身邊緩緩地走過,無聲無息。 又燃了一支煙,人群才散盡。 露出了,譚意如還仍有餘溫的屍體。 她大睜著眼睛,肚子上有一個血肉模糊的大口子,仍在往外淌著血。 章華爬到譚意如身邊,躺下來,和她像以往一樣,像一對夫妻躺在他們的婚床上一樣,頭挨著頭,肩比著肩。 他伸出胳膊,把譚意如攬到自己懷裡來。 她在尚且清醒時反復央求他,一定不能讓她這麼活著,一定要給她一個解脫。 懷孕後期,譚意如的被害妄想癥越發強烈,她認為所有人都要害她和孩子,為了保護自己,她一聲不吭地跑了,章華過了半年才找到她。 他滿足她的願望。 當章華終於平靜下來後,他又點了一隻煙,他抽得很慢,香煙繚繞飛騰,逐漸氤滿了這個小小的臥室。 那些煙霧在空氣中伸展飛舞,纖薄靈巧,像曼妙的舞者。‘ 章華腦子裡突然有個念頭,或許他正吞吐的,是譚意如的靈魂。 他聽過殯儀館的老輩說,人死之後,靈魂得隔一段時間才會從身體裡抽離出來。 或許此刻譚意如的靈魂正慢慢地掙脫那具千瘡百孔的身體,飄飄然地融進空氣中,又被煙霧揭露了行蹤,她順著章華的呼吸,從他的肺葉遊到他的唇舌,撫摸他的每一寸肌膚,蕩盡他的百轉柔腸,他隻需張開嘴巴,譚意如的靈魂就會被釋放出來,就會達到真正的自由。 他呆呆地看著空氣裡的煙霧,突然流出淚來。 一支煙燃燒的時間很短,譚意如的靈魂大概早已飛升,他用他的身體為她完成了最後的超度。 他把煙頭扔到一邊,稍稍側過身,把臉埋在譚意如的肩膀上,沉默地大哭起來。 譚意如的血,逐漸浸濕了他的褲子。 他哭著哭著,卻突然聽到了更響亮更慘烈的哭聲。 一開始他以為是幻覺,但那哭聲卻糾纏不休,有一種誓把長城哭倒的決心。 他很仔細地聽著,卻發現這個哭聲很近,似乎就在他附近。 章華再次閉上眼,尋找哭聲的方位,找著找著,來到了衣櫃前。 他把衣櫃的門猛地打開,發現了譚意如的秘密, 一個被她藏在一堆衣服裡的,柔軟無害,正嗷嗷啼哭的嬰兒,也是他尋找已久的證據。 章華把那嬰兒抱到懷裡,這孩子最多也就三四個月大,包了一圈小花被,被譚意如養得白白胖胖。 章華重重地嘆一口氣。 伴隨著嬰兒的啼哭聲,章華將幾盆水潑在地上,粘稠的血液被迅速稀釋,順著地板四處亂流,把所觸及的一切都染成淡淡的粉紅色。 反復滌洗了許多次,才把所有的血跡都洗刷盡。 章華想起譚意如曾經叮囑過的,要仔細尋找案發現場任何有可能被人發現的血跡,務必把所有血跡都消除掉,人們可以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在兇案現場安然入睡,卻會反復懷疑偶然發現的一塊陌生汙漬。 他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著抹布,仔仔細細地搜查這房間的每個角落。 章華輕輕撫摸過泛黃卷脆的墻皮,像撫摸譚意如的身體,在他清理現場的時候,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譚意如死後,她的靈魂反而在這個房間無處不在,她是天花板的吊燈,她是床上被團成一團的被子,她是章華腳下的地板,她無處不住,她始終陪伴著他。 他果然尋找到了好幾處血漬,能擦下去的就擦下去,擦不下去的他乾脆就把墻皮整塊摳掉。 正如譚意如曾經說過的,整理現場是個很復雜的工作,需要高度的耐心和專注力。 他把所有沾上血跡的衣物和被單都燒掉,把他有可能留下的任何皮膚碎片都收集起來,他仔細地回想著譚意如叮囑過的注意事項。 那孩子哭了一整夜,章華嘗試喂了奶粉,但也止不住啼哭。 在淒涼的啼哭下,章華抹去了這場兇案的所有痕跡,甚至連譚意如的死也一並抹去了。 從此在章華心裡,譚意如永遠活著,隻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隻是以一種常人無法理解的方式,但她時常會向他傳遞一些,隻有章華才能理解的密語。 他們永遠在一起。 第二天清晨,章華帶著孩子去找房東退租,房東打著哈欠接過鑰匙,瞥了一眼章華,問:“你是房主什麼人?這些天沒見你來過,房主去哪了?” 章華掏出結婚證,亮給房東看,又摸摸孩子的腦袋,說:“屋頭出了事,我婆娘昨天晚上就趕回去了,我和娃兒今天的火車。” 房東點點頭,轉身回去取了五百塊錢,遞給章華:“房租其實還差半個月到期,我和你婆娘簽的合同,不過剩下的房租不能退了,押金退給你們,快回去吧。” 章華接過錢,連連道謝,抱著孩子就走了。 在同一天的下午,福利院門口多了一個被紙箱裝著的嬰兒,包著一圈小花被,被子下藏了嶄新的五百塊錢。 兩天後,章華開著車回到家,從後座小心翼翼地把譚意如抱出來。 此刻已是深夜,天空上飄著細雪,章華抱著譚意如,很慢很輕緩地順著破舊的樓梯往上走,他們二人終於又回到了他們的新房。 章華在客廳裡張望了一會,終於為譚意如找到了一處棲息地。 他很輕柔地將譚意如放進了廚房的冰櫃裡,她小小的身體正好貼合冰櫃的尺寸,這專門為結婚買的家電,最終將女主人藏了進去。 撲通一聲,冰櫃的門被蓋上。 而章華疲憊地坐在地上,身旁堆滿了從冰櫃裡取出來的陳年豬肉。 那堆豬肉緩慢地融化著,淡淡的血水彌散在地上。 章華伸出手指沾了一下,放進嘴裡。 他突然覺得很孤獨。 這種孤獨感一直延伸到,警方將馬飛宇的屍體擺在他麵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警察問:“認得這個人嗎?” 等章華看清了馬飛宇的臉,他劇烈地掙紮起來,他拚命說:“他怎麼!他怎麼可能還如此年輕!?” 警察冷冷地說:“我們推測,他在2010年就去世,這話得我們問你,他在十三年前就去世,怎麼可能2018年謀殺你妻子?我勸你說實話。” 章華不可置信地看著馬飛宇的屍體,緩緩跪下來。 李文執意將他困在無天無地之處以示懲罰,馬飛宇死後,先是用高溫消毒,接著又用真空、液氮,多年來用各種防腐手段將他的屍體保存得很好。 那張塑料布下的臉,仍然栩栩如生。 章華發狂似的說:“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這不可能是馬飛宇!你們在騙我!這人隻是碰巧和馬飛宇長得像,他怎麼可能是馬飛宇!?” 警察冷漠地說:“那你還想要什麼證據?來證明他是馬飛宇?” 章華給了警方一個福利院的地址,和一個日期。 警方從那帶出來一個怯生生的女孩子。 章華說,這是譚意如和馬飛宇的孩子,要警方替他做DNA匹配,如果這孩子和那具屍體能匹配上,他才會承認屍體是馬飛宇,他才肯認罪。 多年來他苦苦尋找馬飛宇還有一個原因,他認為他掌握了馬飛宇強奸的證據,這個譚意如偷偷生下的孩子,按照時間來算,身上應流著馬飛宇的血。 那起被警方否定的強奸案,從此有了鐵證。 隻可惜,馬飛宇再未出現。 章華隻等來了他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