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萬歷四十二年,輝發部故地,北窪村。 夏至之東北,實是涼爽之境。 白雲將炎陽擋於身後,翠柳將清風繞在枝頭。 溪流潺潺,泠泠作響,滌蕩炎熱。 蟲鳴陣陣,聲聲入耳,催人如夢。 黃犬伏於房簷之下,閉眼假寐,怡然自得。 家禽納於樹蔭之側,低頭垂目,靜默無語。 鷹擊長空,振翅高飛,人行沃野,心曠神怡。 遠處有一稚氣未脫的少年,赤裸上身,脖戴玉墜,褲腳高挽,立於江畔。 神色嚴肅下,絲毫不畏泥濺,隻見其將手緩緩探入水坑,似在尋覓什麼。 忽之,少年喜上眉梢,嘴角上揚,大笑曰: “足以!既得汝,今晚可飽餐矣!” 言畢,少年轉身將手中掙紮之魚,擲入漁簍之中。 漁簍乃是柳條編織而成,色澤青翠,型式古樸,簍身略呈橢圓,口小底大。 雖然簡陋,實是用心之作。 彼時簍中已有魚數條,大小各異,或隱或現,或拚命掙紮,或認命躺平。 然而少年全然不顧,背負漁簍徑朝大路而去。 雖稱之為大路,實則並不寬廣,但卻是這個小村莊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 道之兩旁,或稻田參差,或香瓜蔓生,生機勃勃,盎然綠意。 村中漢人素以水稻為業,然前數年戰亂頻生,稻產銳減,生計幾至不繼。 幸而天道好還,稻產近些年漸復舊觀,村民也欣然有望。 西域商賈,慕此地黑土膏腴,乃以略高於市價之值,自城中女真貴族手中租地得畝。 而後在此地遍植香瓜,待到瓜熟蒂落,其味道清甜可口,銷路亦是極佳。 然而此等珍品,並非平民所能享用。 其中一部分運至遼陽,上貢大明,以表忠誠; 另一部分則供給貴族,即滿足口腹之欲,又盡顯尊榮。 少年名曰馮祥,其父母皆殞命於輝發那拉覆國之役,其由祖母撫養,歷盡艱辛。 馮祥自幼聰穎,知家務之繁重,故自小便助祖母操持家務。 農忙之際,執耜耕田,耘草除蟲,不辭辛勞; 農閑之時,捕魚采參,以資家用。 鄰裡亦多有恤貧扶弱者,嘗施以援手,使貧寒之家得以勉力維持生計。 馮祥雖年幼,然已盡顯孝順勤勞之本色,村人皆頌之。 彼時,馮祥背負漁簍回家,遙見遠處瓜田之間有一新築茅棚。 其狀若鳥巢,以枯枝壘築而成,偶有新芽點綴其間,顯得生機盎然。 棚下坐一中年男子,其貌不揚,名曰:那爾布,村人多戲稱其為“那瘸子”。 早年間,那爾布本為輝發舊部之貴胄。家傳珍寶如山,然其性好賭。 數年之間,家中財富已蕩然無存。乃至其父,亦因賭債所累,憤懣而終。 其妻睹其沉淪,遂與一中原客商有染。 聞聽此事,那爾布怒不可遏,糾集一乾酒肉之徒,欲往捉奸,誓必打斷奸夫之腿。 不期,那中原客商手下有家丁數名,勇猛異常。 那爾布等雖眾,卻是烏合之眾,不堪一擊。 未及兩合,眾人已潰不成軍,那爾布更被家丁重創,斷腿於地,哀嚎之聲震天。 而後又揚言上報旗主,然眾人皆知,彼之所作所為,豈有顏麵訴諸旗主? 那中原客商為息紛擾,遂尋正紅旗中一佐領名曰:額度,以斡旋此事。 助其與那爾布言和,並出錢財以為費用,錢財分為兩份。 其一,為額度勞苦之所得;其二,願購那爾布之妻為妾。 數日後,中原客商與額度攜金帛而來,欲與那爾布和解。 豈料那爾布,拖著病腿,竟不願息事寧人。 時而喧嚷稱其腿傷,需重資療養,時而叫囂其妻被占,亦需賠償。 眾人皆知其心,所求無非金銀爾。 額度雖外表豪爽,然亦洞悉其意。對那爾布之要求,皆笑而應之。 待鄉民散盡,乃展露鋒芒,威逼利誘後再與那爾布討價還價。 那爾布雖心有不甘,但麵對威勢,終不得不妥協。 故此,額爾度以金帛相贈,那爾布雖情非得已,卻也算得償所願。 常言道:“人貧誌短,馬瘦毛長”。斯言不謬也,觀那爾布之行事可證之。 彼既得財寶,竟不立即療其瘸腿,乃趨賭坊,鏖戰三日而不休,歷時三夜而不息。 及至第四日破曉,財盡囊空,然其腿疾更甚,竟成終身之累。 由是,鄉裡之間,戲稱之為“那瘸子”。 那爾布淪落至此,為其他貴族所鄙棄,以其為輝發那拉部之恥,斷絕與其往來。 故那爾布唯與鄉民、無賴為伍。然古人雲:“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此事後未足一年,輝發那拉部即為建州女真所滅。 由於那爾布早為貴族所棄,未遭清算與打壓,得以平民之身,幸免於難。 然而敗家子之內心無不是極其強大。 今時之那爾布,早已忘記昔日之悲憤,現為西域商賈所雇,看守瓜田。 此時正手持蒲扇,怡然食瓜,足踏草履,頭戴草帽,口哼小曲,神情自得。 馮祥睹此,不禁垂涎欲滴,腹內暗忖道: “這斯何德何能,怎地得了個如此清閑的差事,真乃羨煞人也。” 遂又向瓜田中的甜瓜狠咽數口涎水,正待抑欲歸家,忽聞瓜田內傳出幾聲急促的“吱吱”聲。 馮祥循聲望去,見瓜田之畔,有雪狐一隻,正被一副奇異的枷鎖所拘,哀鳴不已。 馮祥戲曰: “兀那小狐貍!何地不可去,偏到那瘸子之瓜田?幸今日遇我,若為那瘸子所獲,汝皎潔如雪之皮,恐將變為狐裘之帽矣。” 念及此處,馮祥又嘿嘿訕笑道: “抑或變為狐裘之底褲矣!畢竟那瘸子已有綠帽一頂,又何須再添一物乎?哈哈哈!” 言罷,馮祥如貓兒般鉆入瓜田,直奔小狐貍而去。 非為馮祥心慈仁善,實乃祖母之教誨銘刻於心: 胡黃之物,通曉人性,遇之宜避,若無可避,亦不可得罪。 馮祥方以指尖輕觸那奇異枷鎖,忽見白光爍爍,有金石之聲,瞬息間,枷鎖消失無蹤。 與此同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馮祥頸間所佩之玉墜,亦應聲而碎。 雖僅輕輕一觸,馮祥卻覺渾身氣力盡失,汗流如瀑,疲憊不矣,怪象迭生而未知其由。 然此玉乃先考妣所遺,今日碎裂,馮祥心痛如絞。 但念及已助小狐貍脫困,心中稍感寬慰。 馮祥踞坐於瓜叢中,少頃,體力漸復,喘息之餘,謂小狐貍曰: “你今已脫困,累煞我也。回家去吧,待我休憩片刻,隨後亦歸。” 言畢,將欲起身,然小狐貍似未解其意,瞪大雙眼,一眨一眨,凝視馮祥。 不期,遠處竟傳來那爾布之喝罵之聲: “何處來的小王八羔子!敢闖你家祖宗之瓜田,行偷竊之舉?我定不輕饒!” 馮祥聞之,知其誤會己身,然此乃瓜田李下之境,心中抑鬱卻實難自辯。 馮祥雖不欲解釋,卻唯恐那爾布見小狐貍而心生歹意。 遂倉皇起身,謂小狐貍曰: “倘若有緣,再會可期。” 言罷,飛起一腳,將小狐貍踢入瓜叢之中,隱匿不見。 此刻馮祥也無暇顧及魚簍,轉身飛奔,絕塵而去。 唯留那爾布一瘸一拐趕來,口中叫罵: “馮家小子,莫以為我不知你是誰,待晚間,必來與你理論一番。” 那爾布稍息怒容,再欲叱之,卻見馮祥已然跑遠。 忽見地上魚簍,其內有數尾半死之魚,無奈搖頭,誤以為馮祥想以魚易瓜而難於啟齒。 遂拾簍而去,心中敵意稍減,口中仍喃喃謾罵,一路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