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近村口,馮祥頓覺心情輕鬆,遂緩其步,調和吐息,拭去汗水。 遙望村中有鄉民群聚,人聲嘈雜,時聞低語。 隻見眾人神色各異,或色變驚恐,如鳥之失群,或憂形於色,如雲之蔽日。 馮祥再欲近而察之,忽見人群中竄出一少年,年歲與馮祥相仿。 少年身著斜襟短衫,頭裹麻布方巾,麵色蠟黃,體態羸弱。 此時正向馮祥急趨而來,雖距離不遠,及至麵前,仍是氣喘籲籲。 少年名曰王吉,其父為漢裔,其母乃女真人也。 原本居於城中,靠家傳鐵藝,開爐鑄器以為生計。 然輝發部遭逢大難,其父亦為建州女真所俘,充軍他方,母子無依,遂歸田園。 吉雖形弱,卻通曉漢族、女真二語,心智聰穎又敏於應對。 故每有漢商至此,吉便充任譯使,以舌燦蓮花之技,化隔閡為通途。 由此營生,家道雖艱,尚能維係。 王吉至馮祥身側,神色惶恐,附耳低語曰: “祥子哥,你膽子也太大些罷?何敢越村而出?我聞長者言,近有野獸肆虐,鄰村童稚有所失。今早,有樵夫上山,睹一小兒遭獾犬所噬,其狀慘烈。樵夫奮勇驅之,然小兒已身首異處,僅餘半身矣!” 言及此,王吉聲顫,麵色愈白,手攥衣角指節扭曲,目中流露出深深地恐懼。 馮祥聞其言,心中惴惴然,但仍強顏鎮定,哂然曰: “獾犬之屬,孰人不識?若遇我,其唯有避之爾!” 聞此,王吉神色嚴肅,鄭重道: “祥子哥,此次事異於常,往常獾犬見人即遁,今則不然,不僅不懼,反敢攻擊於人。你當多加小心,切勿掉以輕心,近日此等事頻起,莫測其由矣。” 馮祥點頭應是,心中亦泛起躊躇,漸覺事勢之嚴峻。 昔日村中,牲畜頻遭常有豺狼狐貉之禍,猶以為尋常; 孰料今朝,竟有獾犬悍然襲人,實乃稀有之事,數年所罕見。 念及此,馮祥心中波瀾起伏,忽憶小白狐之巧遇,更是覺得此般諸事,撲朔迷離,隱有聯係。 見其發愣,王吉神情愈顯焦灼,急呼曰:“祥子哥,別再楞著了,速速歸家罷。那些野獸白日遊蕩於村外,夜幕降臨恐將潛入村中矣。” 言罷,其蒼白的臉上,細汗密布。隨即再無他言,匆匆離去。 奔跑間,頻頻回首,惶惶而不安。 馮祥心知此事重大,並不敢掉以輕心,遂急忙向家中而去,再無他顧。 然而近家而視之,隻見門扉緊閉,心中疑雲更甚。 馮祥知祖母出門未歸,但今時不同於往日,不禁憂思叢生。 昔日祖母清晨出門,黃昏必歸,或手攜新鮮野菜,或背負捆紮乾柴。 然今日黃昏過半,祖母身影卻遲遲未現。 馮祥心亂如麻,猶如無家可歸之小鳥,在村口小路上焦急徘徊,翹首期盼祖母身影。 晚風輕拂,卻未能驅散其心中焦慮,反使其心情更加沉重,如巨石壓胸,喘不過氣來。 於是,馮祥決意尋找祖母。穿越街過巷,仍舊未有所獲。 忽聞遠處有一溫婉女聲響起,熟悉而親切,乃村裡張嬸笑語相招。 “呦,小祥回來了!適才你祖母匆匆出門,特囑我來告之於你,切勿掛念,明日即歸。” 說罷又補充道: “你若腹中饑餓,可來我家中進餐。” 聞聽此言,馮祥心中大定,憂慮盡去後,頓覺得饑腸轆轆。 遂拱手向張嬸謝道:“如此便麻煩嬸嬸了,我確實是餓了。” 語畢,馮祥麵色羞赧,肚子呱呱亂叫,張嬸笑之,招其入院。 張嬸院內乾凈簡潔,偶有野花,不見雜草,飯菜香氣,令人垂涎。 馮祥本就饑腸轆轆,更覺此香誘人。 張嬸乃是獨居之人,性情溫婉而堅毅,其夫為漢人,死於古勒山之戰,迄今已逾十餘載。 此地雖處女真腹地,遠離中原,然漢人蹤跡依然隨處可見。 村落之民,多為奴兒乾都司流放漢人之後裔,或遼東衛所兵卒之眷屬。 俗話說:日中則移,月滿則虧,隨著大明國勢衰微,治下衛所部分荒廢,另一部分則內遷遼陽。 然而,此地已有漢人繁衍生息數代,早已視之為故土,並未棄之離去,而是融入當地部族,或為漁獵,或事農耕。 輝發部前任首領王機褚,獨具慧眼,仿效開原馬市,網羅長白山珍,在城中開設馬市,吸引四方客商雲集,使得輝發部百業興旺,國力大漲。 鑒此,女真諸部對所轄漢人亦是有所包容尊重,許其耕田開肆,從事冶鐵、販鹽、織布、釀酒等業。 然常言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漢人在和平之時,遵部族首領之令,勤於農耕,精於工藝。 待戰火燃起,亦要同治下女真人一樣,放下農具,執戈而戰,隨首領征戰沙場。 張嬸的男人便是如此,原本在鄉務農,十幾年前恰逢葉赫部聯合九部攻打建州女真,便隨輝發部末代首領拜音達裡出征。 至此,一去不還。 盛夏黃昏,晚霞如紅色綢緞般灑落村莊。 馮祥坐在張嬸家的院子裡,口中的菉豆粥,清涼解暑,耳邊張嬸的抱怨,嘚嘚不休。 “小祥啊,休得嫌棄嬸嬸家中粗茶淡飯。昨夜鍋中燉了鮮美肉糜,卻不料剛一離火,便有幾隻野貓竄出,瞬間將其糟蹋得狼藉一片。如今,唯有這碗菉豆粥可給你吃,還望你不要見怪。” 馮祥聞言,口中滿是菉豆粥尚未咽下,心中疑惑更甚,含糊而答: “嬸嬸言重了,此粥甘美可口,清涼解暑,實乃我自幼所愛之物。貓兒無知,豈能責怪嬸嬸?” 張嬸麵露欣慰之色,寵溺笑道: “既然我兒喜歡這菉豆粥,待會兒我便為你裝點回去,夜間若感饑餓,可飲之解饞。” 馮祥對於能否品嘗到肉糜並無太多執念,然而村落四周頻頻出沒的野獸卻令他心生警惕。 自年初以來,鼠患肆虐,攪得村民日夜不寧。 前幾日,有人遭毒蛇噬咬,毒發身亡。 今日以來,又有白狐現跡,獾狗食人,野貓入舍,確實詭異至極。 念及此處,他撂下碗筷,向張嬸關切道:“近日聞得村莊四周野獸頻頻出沒,嬸嬸行事務必倍加小心,切莫被那些畜生所傷。” 張嬸聞言,輕輕頷首道: “吾兒放心,此等事宜,我亦有所耳聞。然則,野貓不過些許小獸,吾自會多加小心。你且去吧,勿要為此憂慮。” 鄉野之民,質樸無華,不善華麗之言辭,亦無令色之巧技。 然其言行舉止間,真情流露,肺腑之言,每每令人心生暖意,感慨萬分。 霞光透葉隙,斑駁灑其身。 頃刻間,時光若定,倘無此等令人心憂之事,堪稱良辰美景,令人神往。 ~~~ 深夜,皓月高懸,馮家小院。 馮祥自夢中驚醒,倉惶出屋,應是夢中尋覓茅廁,急欲出戶。 及至屋外,釋然嘆曰: “嗚呼~險些沒控製住,憋煞我也。” 正當此時,門外傳來一陣喧囂之聲,忽遠忽近,亦真亦幻,交織於耳。 人之好奇心,固皆有之,而少年十五六歲,尤甚焉。 馮祥遂小心翼翼,提褲而行,至於院門前,四顧而望之。 不知何時,門外已有中年男子二人。 一者身形瘦削,目雖不大,然有精光閃爍,頷下蓄山羊之胡。 另一者,身材魁梧,神色憨厚,麵貌與前者相似,蓋兄弟也。 二人此刻已靜,不再喧嘩。 見院內有人,瘦者上前拱手曰: “敢問小兄弟,此乃何處?我兄弟二人途經此地,誤入迷津,驚擾尊府,還望見諒。” 夜深人靜,門外忽有異鄉人至此,馮祥心生警惕。 然視其二人,神色和善,語氣謙恭,不忍置若罔聞。 遂隔柴門而應之曰:“二位客氣了,此乃北窪村,不知客人將往何處?” 瘦者道:“小兄弟,我二人是小荒領人士,此去狼首山拜壽,你可知狼首山怎麼走?” 狼首山馮祥自是知道的,此山巍峨,峭壁陡立,如巨狼之雄姿,昂首向天。 觀其形,與狼首無異,峭壁銳利,如狼牙之鋒利,令人敬畏。 令馮祥詫異的是,此山斷崖絕壁,並不宜居,因此從未聽聞山下有村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然其雖惑,仍坦誠答曰:“狼首山乃我村東南之向,越輝發江,再行六十裡可至。” “多謝小兄弟。” 瘦者言畢,略作沉吟,復又啟齒曰: “小兄弟,你乃仗義之人,我這兄弟在路途中不慎丟失了行李和盤纏。眼前已是深夜,更是無法渡江,不知可否在你府上借宿一晚,待明日一早,我們就離去?” 聞其言,馮祥心中暗自思忖:那胖子貌似愚蠢,定是累贅之輩,你讓他拿行李,不遺失才怪。 念及此,不覺與胖子同病相憐,自己不亦是祖母之拖累乎? 馮祥默然良久,未發一言。瘦子見其遲疑,神情黯然,嘆曰: “既然有難處,便不為難小兄弟了,可否討些乾糧?我這兄弟食量大,剛才餓的急了正向我央求討要。” 馮祥不能留宿二人,已然心生愧意,當下更是不願見其空腹而行,遂決意取些乾糧以贈之。 乃入屋內,片刻後,手捧榛果若乾,欲開門贈予二人。 馮祥剛將門打開,不料天靈蓋處忽地襲來一陣冷風,頓覺渾身僵硬,四肢無力,眼前一黑,便昏厥了過去。 然而,他的意識尚未完全消散,依稀聽得門外兩人的對話。 “三哥,這小廝果然非比尋常,不僅開了那惡金鎖龍枷,連這破柴門之上都貼有驅邪破煞的鐘馗像,端的神異。” “休要多言,速速離去為妙。適才騙他開門已耗費不少時辰,恐怕那邊已經等得急了。” 二人的聲音漸行漸遠,最終隱於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