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立微笑著與艾倫特叔叔對視了一眼,然後看了眼時間,揉了揉眼睛重新低下頭。 在那道銳利的目光注視下,平日裡的迷之自信悄然退卻。 他不認為三隊的孫隊長都要含憤退避的案件,他一個警校實習生就能窺破其中的玄機。 不過,他雖對自身能力有著清晰的認知,卻不代表他已經完全放棄思考,他對這起案子多少還是有些興趣的。 蘭立是真的喜歡警察這個職業,所以大二一開學,就成為了第一批實習的學員。在大二學年還沒結束時,他就已經在首都的幾所警局裡,刷滿了畢業所要求的實習時長。 以他實習兩年半的見識,和從課本案例上所學的知識,他認為這件發生於兩個半小時前的案子很難偵破。 在他的眼裡,犯罪現場太過乾凈了,指紋、頭發、口水、彈殼、煙頭之類的,統統都沒有。並且不論進出都沒有任何目擊者,再加上有些異想天開,卻又切實可行的開槍時機,由此可以看出,兇犯是有備而來。 而沒人能看到他們這一點,也極有可能是兇犯挑選目標的方向。他們知道第一遍宵禁鐘聲過後的極短時間裡,案發旅店周圍會正好出現一條沒有行人的路線。 蘭立的印象中,在靠近南門碼頭的河岸街上,十點半前後要找到這樣一處地方,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為每天的這個時間段,都會有大量貨物從他舅舅公司的漁船和貨船上卸下,再被運往市內的幾個大型菜市場。 再加上每條街上都有執勤的巡邏車——由此能推理出,兇手近幾日晚上必定在南門碼頭附近活動,唯其如此他們才有足夠的時間來挑選目標。 當然,也有可能是仇殺,現場的搶劫不過是順手或是偽裝,不過根據卷宗裡麵描述的人際關係,這個可能性相對來說比較低。 “從前後門分頭逃脫……”快速地又過了一遍,蘭立發現一個此前的疏漏。那樣的話,路線就得是兩條,難度成倍增加。由此可以推測,相比於被看見,他們更不想讓人知道他們相互之間認識。 但是,也隻能到這裡了。僅靠兩枚彈頭和兩款鞋印想要找到兇手,無異於大海撈針,就算大致確定了兇手的性別和身高也是一樣。 “見麵時,叔叔提到了消音器,會不會是一個提示?” 蘭立摸了摸眉毛,幾乎沒有思考,便否定了這個可能性,這幾天他在罪證科學了不少新知識,消音器的圖紙不難找到,而且製作門檻也不高,隻需要一個小型車床就行,材料更是極為普遍,基本無法作為調查方向。 “還有一個可能,”蘭立翻到唯一沒有艾倫特簽名的審訊單,盯著除了“柯應”兩個字之外,完全空白的記錄欄,腦海中冒出一個原來如此的念頭: “果然又是經典的一號目擊者犯案嗎?兄弟鬩墻?叔侄反目?真兇竟是隔壁寡婦?如果這樣的話,倒算得上是一起經典的案件……” 常規的思路無法解決,蘭立已經開始胡思亂想。 想了一會,認為時間差不多了,蘭立決定像小時候玩猜謎遊戲一樣,對艾倫特說“我猜不出來,答案是什麼?”那樣認輸。 就在蘭立準備開口時,卻聽見門口傳來腳步聲。 …… …… “老艾,你出去一趟回來,怎麼就變得磨磨唧唧的?半小時前,我就看見劉醫生走出去了,九號審訊室到底什麼時候能空……” 茶水間外,一位張姓警長走近了才看到矮桌旁的蘭立,再看著擺在蘭立麵前的文件夾,他的目光一滯,咳了一聲改口道:“沒事了,你先忙,我去老黃那邊催催。” 隔著玻璃門,張警長眼神復雜地朝起立行禮的蘭立微笑點頭,便轉身走遠了。 打招呼的過程中,艾倫特隻是冷淡地抬了抬眼皮,低了低下巴,並沒有說什麼,張挺就是他在警局裡為數不多能談得來的對象之一,也是之前電話裡支吾應對他的其中一個。 但這位同事的出現,卻讓艾倫特意識到,既然已經到了這個份上,那麼接下來的不管他做不做,別人都會以為他做了…… 然而那又怎樣?一直都是這樣。 過往幾年的孤獨感一瞬間湧上心頭,艾倫特忽然有點心累,覺得麵前謀劃的所有東西,以及從前所在意的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別看了,這案子破不了。我叫你過來,是……”瞥見蘭立又將手伸向卷宗,艾倫特有些意興闌珊地張開口,準備將此前的發現說出。 可當艾倫特轉過頭來,內心卻開始莫名地煩躁起來。 因為蘭立的那雙眼睛,不論是眉眼的形狀、瞳孔的顏色,還是其中包含的復雜情緒,都與他和包鎮行最後一次見麵時,所看到的一模一樣! 盯著蘭立極為老成的金燦燦大背頭,艾倫特沉默了半餉,才譏笑一聲,祭出之前想到的套路:“最近我常聽你們年輕人開玩笑說,已經成年了,就要梳起大人的發型,穿上大人的服裝。” 蘭立正仰著頭等待答案,卻沒想到等來這麼一句話,瞇起眼睛與艾倫特對視。 他不知道這位叔叔突然發什麼神經,但他對於這類調侃早已習以為常,在家裡,他的幾個舅舅和表哥表姐們,就經常嘲笑他的理想和發型,比之剛剛聽到的,那些言語更加不堪。 所以他此刻並沒有表露出太過氣憤的神情,他早就經過了強度更高的脫敏訓練。 蘭立臉上波瀾不驚,半真半假地問道:“隊長,您覺得這個玩笑哪裡好笑了?” 艾倫特將雙手交叉放在大腿上,用平日裡常用的尖酸語氣說道:“這當然是個很好笑的玩笑。因為在我看來,成年與否的界定就在於,同樣的一件事,有的人一眼就能看到結果,而有的人……” 蘭立猛地拍了一下空白的審訊單,冷笑反嗆道:“比如說案件不經調查,就提前給出結論?” 艾倫特微微一怔,他原本是想說這案子破不破都無所謂,重點根本不在這裡,但想著這麼說似乎不太合適,便直接改成“破不了”,卻沒想到被蘭立抓到一個破綻。 這也導致了他後麵的語調更為激昂。 “你看,你明明知道我在說什麼,卻不敢承認——”艾倫特重重一頓,直言不諱道:“因為你害怕認清現實,你擔心你那虛偽的理想會被一些可笑的理由玷汙!” “因為你知道,就算你從現在開始什麼都不做,十幾年後,你還是會坐進那棟樓最頂層的那間局長辦公室裡!”艾倫特凝視著蘭立的眼睛,將指著窗外行政樓方向的手掌放下,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你做了點什麼,搬進市政廳,坐在你外公退下來的那把椅子上……也不是沒有可能!” 拍桌子打斷艾倫特的話語時,蘭立其實並不知道對方想說什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是為了反對而反對,此時終於聽懂,他的嘴微微張開,卻沒有發出聲音。 蘭立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因為艾倫特所說的,確實是他內心中不願意麵對的事實——也許過不了幾年,他就要成為小時候一直鄙視的那種人。 可是這位叔叔不該將這番話說得這麼生硬!生硬到像是有一隻粗糙的手在按著他的頭,強行為他決定吃海參還是鮑魚似的,這讓他很不舒服,因為這兩樣他都不喜歡,他海鮮過敏! 蘭立正欲開口,卻看見艾倫特露出有些古怪的表情,繼而那些皺紋的陰影,如同一張被揉皺的紙被丟進水裡一般,吸飽了光線緩緩舒展開來,變成了一道有些熟悉的笑容,浮現在那張瘦長的臉龐上。 之前的爭吵和不快,仿佛隨著艾倫特爽朗的笑聲一起,飄散在空氣中,就像錯覺,就像……從前。 蘭立的眼裡情緒紛雜。 十二年前的一天,他在草地上玩水槍,有一位身材極高,肩膀極寬,穿著長款風衣,渾身意氣風發的叔叔,迎麵向他走來。 在那位叔叔的影響下,他開始對警察這個職業有了強烈的興趣。 那些年裡,那位言辭犀利的叔叔總是將他駁斥得體無完膚,然後帶著得意的神情哈哈大笑。 後來,那位脊背總是挺得筆直的叔叔,漸漸淡出他的視野。 再見麵時,一切似乎都不復當年。 直到這一刻,他才找回過去的感覺。 於是蘭立也揚起嘴角,心想他也沒有那麼過敏,至少鮑魚還是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