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初中時有一本日記,是星名送的,在我上六年級的時候,他送我的生日禮物。 這本日記曾是我訴衷腸的“好朋友”。它不言不語,不會像青春期交的那些朋友,都是善變的年紀,年輕不懂事。很多人春來喜歡陽光,夏季討厭烈日,入冬懷念陽光的溫暖,兩麵三刀。殊不知,太陽隻有一個,它沒有變,變的是周遭的環境。 最最知心的朋友,隻有日記,它,永遠不會背叛我,我信任它,大概也是,它不會開口說話,不會把我的秘密吐露給別人。 我在日記本第一頁,記錄的是生命中的第一抹溫情。時間是初二時,被爸爸當著全寢室同學的麵扇了一巴掌。那天晚上,我從宿舍樓出來,旁邊還有幾個同寢室的女生,還有我的班主任。還有右邊那棟樓靠窗的那些學生,其中不乏許多熟人,他們都能透過黑暗看清我。 第二頁是記錄了一個人。 他是我在狼狽的時候依舊愛我的人。他在不滿83歲時和9歲的我永別,遺憾是在我不懂生死離別時失去了他,連眼淚都不曾有過,長大後我無時無刻想起他,都會老淚縱橫。 他剛開始走後的那幾天,我總覺得他還會出現,雖然我已親眼所見,他被裝進棺材,埋進黃土。可是小時候從來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的我,總覺得有一天,他還會活過來。並且我一直相信他沒有離開,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原來人死了之後,就再也見不到了,我覺得他沒死,是因為我心裡一直有他活著的樣子,那時候我最大的願望就是他能長命百歲。他走後的前三年,奶奶也一直在給爺爺過生日,就算他不在了,還是會記得那個日子,然後煮一頓好吃的,慶祝他滿84,85,86那三年生辰,之後就沒有過了… 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沒有人再提起了,然後慢慢地也就沒有再記得爺爺的生日了…… 剛開始並沒有因為他的離去有多想念,待到我再次栽倒在媽媽手裡時,我祈禱有人來拉我的手,拽我離開,而我依舊假裝與他反抗,寧死不屈,我偏不走。 我期待出現的那個人,他正躺在地底下,與世長眠。他再也不會來了,我再也等不到他了,這時我才真正的放聲哭出來。不是挨打挺不住了,而是因為想念。 我還記得他時常蹲坐在墻邊,睜著白花花的眼睛捉虱子,那黑色老年衣的邊邊角角,排滿密密麻麻的虱子,偶爾還有幾隻抓不住的跳蚤飛躍。 日記到這裡完了,有很多細節我藏在了心裡,這時候我剛上初中,能用文字表達的感情相當有限,許許多多感情,我更願意偷偷藏在心裡。爺爺走了,我再也見不到那位慈祥的老人出現在瞳孔裡,杵著拐杖,匆忙趕來解救我於水火之中的身影。 爺爺的雙眼白花花的,他雙目失明,走路靠扶著墻或者埂子邊上下摸索,遇到坎的時候要摸索著蹲下來。全家人沒有人疼愛我,除了爺爺,我也是爺爺最疼愛的孫子輩的孩子。 祖祖輩輩也隻有爺爺一個人,最疼我。爺爺離去那年,我不滿九歲,我對爺爺的印象僅僅停留於,一位年滿八十,腿腳不利索,雙眼已經模糊的慈愛老人。 兒孫滿堂,晚景淒涼。我對他的記憶永遠封鎖在幼年時期,出太陽的時候,他總是拄著拐杖,摸索著墻角地邊,尋一個暖和的地方待坐一整天。那時候總聽到奶奶在旁邊吵嚷什麼,爺爺也不說話,不還口。 全家上下和左鄰右居的熟人們都知道,爺爺天生就軟弱可欺,骨子軟,心也軟。也不知道他年輕時候是什麼樣子,是不是也這樣讓著奶奶,任由她恃寵而驕。爺爺和奶奶的婚姻是舊時代的,父母之言便是兩個人一生的緣分。吵吵鬧鬧幾十年,大概算一下,奶奶說,她九歲的時候被定給了爺爺,爺爺比奶奶年長十幾歲。他們之間或許沒有愛情,隻有親情。 奶奶也是在爺爺走後,小輩們興趣問起,才跟我們說起年輕時候。 爺爺在世時,奶奶是一個強行霸道的老人,經常和兒媳婦吵架,可以一V三不在話下,家裡這些小輩在她麵前也不敢造次。 可是爺爺走的那天,她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生平戰無不勝、心強氣盛的奶奶掉眼淚。她邊關門邊拿著煤油燈,關門的那隻手用袖子抹眼淚,我沒有想到奶奶居然會哭,我好奇地看著奶奶的一舉一動。 那時我雖然還小,但是我也知道,奶奶平日裡待爺爺過激,可真當爺爺離開了她,她還是有些無措。她看見我,然後有些脆弱地看著我,她已經沒有了平時囂張的氣焰,此時的奶奶,是陌生的,是溫和軟弱的,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也正是從那天起,奶奶仿佛一瞬間變了一個人。往後幾十年,沒再和兒媳們吵架。我知道奶奶是在爺爺離開後,沒了脾氣的。偶爾有些鬧情緒,也不敢再大聲叫囂,她放佛瞬間老了許多,成了一位真真正正的老人,變得慈祥和藹,平易近人。 我對爺爺,更多的是虧欠,虧欠在他走的時候我沒有掉一滴眼淚。而他,對我那麼好,我就像個媽媽口中的白眼狼,一隻不懂感情的白眼狼。 我翻到這裡,心中抑鬱,時間在催著我向前走,可我忘不掉過去的溫存。 我恨我,通達人類的溫暖那麼晚,當想起那一抹溫存來的時候,人已經不在我身邊了。 這是我這輩子的遺憾,我不知道人是否真的有來世,如果真的有,我想做爺爺的眼睛。 還不滿九歲,還不能感受生離死別的痛,可那是最疼我的人走了,他不會等我長大,不會等我長了心再走。時間不等人,人永遠不等人。 奶奶也知道爺爺生前最疼我,在爺爺走後的半年裡,她經常追問我,爺爺有沒有托夢給我,爺爺在那邊過得好不好。一開始我就實話實說,告訴奶奶我並沒有夢見爺爺。 我也納悶,雖然我每天晚上都是很多夢境纏身,可是關於爺爺的夢,從來沒有過。 奶奶對此也很執念,幾乎每天早上都會問我一遍,有時候天一亮,我還在熟睡,就在睡夢中被奶奶叫醒:“惜啊,天亮了,你有沒有夢到你爺爺了?他的衣服夠不夠穿啊?他有沒有說想要些啥,讓我燒給他的啊?” 因為我原來睡的那間瓦房,放了爺爺靈柩足足七天。媽媽擔心我害怕,就讓我先和奶奶睡。 那間老房子原來除了我,也很久沒人住在裡麵,一直是閑置的空房子,擺一些家具柴草什麼的,平時用著了才會開門去找。 一年後我去住,也會隱隱害怕,因為那些年鬧賊嚴重,加上農村裡總會傳言一些裝神弄鬼的故事。 我作為土生土長的農村人,也信邪,難免擔心害怕,每晚過去睡覺,總要把家裡的貓咪找了抱上作伴,才敢過去睡老屋。 我記得有一次,晚上有老鼠,掉在白色塑料桶裡麵,爪子抓桶的聲音吵嚇了我一夜,最後還是我用屏住呼吸,裝死的老辦法才勉強睡著。 等第二天醒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呼吸的,反正平安到天亮了,也就不擔心那麼多了。等天亮後那聲音還在,我才順著音源去找到那隻掉桶出不來的老鼠,才知道是我虛驚一場。 知道我害怕,爺爺生前病得嚴重的時候,奶奶嫌棄他睡的地鋪太臭,晚上被病痛折磨的太吵,也擔心爺爺熬不過多久,想把他搬到老房子屋裡,在我住的臥間打個地鋪,可是爺爺堅決不願意,說是怕我膽子小,怕嚇到我。 那時候爺爺還能表達自己的意願,後來病得時間長了,就說不出話了,隻能聽到發出的聲音,正常人已經聽不清楚在說什麼,那個時候也吃不下任何東西,幾天滴水未進。 後來奶奶把子女們都叫到跟前來,已經開始著手準備後事了,縫的縫紙質衣服,訂的訂錢紙的時候,爺爺居然又好了,恢復了很多精神,能開口說一句完整的話,能吃下小口小口的東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所有人都認為病情好轉了,爺爺的幾個外嫁的女兒們該回去的也都回去了。 約莫過了一星期,病情又開始反復了,這一次來的更急更糟,上一次拖了大半月恢復,這一次卻在一周內撒手人寰了。 我清楚記得那天天還沒亮,爸爸在窗戶外麵叫我起來開門,門是從裡麵用大杠桿抵上的,還有一些小門栓,雙重枷鎖。 我在睡夢中哼著應了一聲:“好。”結果又睡著了。 爸爸第二次叫我,這次把我徹底叫醒了,我也聽清了爸爸說的每一個字:“叫你起來開門啊,你爺爺走了,咋是喊你兩遍了聽不見啊。”爸爸挺和善的語氣裡帶些無奈的情緒。 我一下子醒了,隻聽到那句話在耳邊回蕩,你爺爺走了,你爺爺走了…… 我睡眼惺忪起來開門,看到大伯伯把爺爺背在身上進了門,放在椅子上坐著,輕聲說:“老人,我把你的手順直了。”像哄小孩子的語氣,爺爺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蜷縮的手卻聽話地讓大伯撫順直後垂在身前。後來大人們就讓我趕緊回家,去平房那邊,準備一下去上學,弟弟也已經起來了,一會兒見不著人可能要叫起來了。 我一向聽話,不敢違抗大人的命令,外加上這裡確實沒有小孩子,家裡有老人過世了,我認為整理後事是件莊重嚴肅的事,小孩子不應該在現場瞎摻和,於是我就走回了老平房,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看見奶奶第一次這麼軟弱可欺的一麵。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爺爺,如今記起爺爺的模樣,已經被歲月抹去了大半,隻剩下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