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之海。 這裡的海水永遠呈現出一種近似鐵質刀劍的青灰色,即使再華麗的日升日落也無法吻去它表麵的那層冰冷青澀。這和她熟悉的海水是那麼不同,卻又何其相似。在她以海為生的前半生,她曾經多少次將希拉克略港附近的海水幻想成一位暴戾而又柔情的青銅騎士。她曾經多少次看著日出在它那冰冷剛強的情人青灰色的鐵甲上烙下一種刻骨銘心的紅色。她曾經多少次看著它們以淚眼輝映淚眼,以紅色圍捕穴暗……哦,那種紅色,流淌在她昔日自由的體內,流淌在金秋深處滿溢的葡萄酒杯裡,流淌在舊街陋巷中衣衫襤褸的孩子們抬眼望去的,漫山遍野的節日花火上。她因著這紅色,而愛那片曾對她以貧窮荒蕪相欺的海。“美酒的回味是苦澀,焰火的灰燼是灼熱。”看著遠處的那場華麗泡影,她終於明白,時間已然嚼碎了她口袋裡的種子,荒蕪了她棲身過的屋子,吹涼了她捂在心上的日子,她不能再讓時間奪走更多東西了。她的今生,將於茲開始。 “我想要找一位有一雙碧綠雙眼的造夢師,她許諾過會給我我的生命。” 順著他指尖的方向,她走向那排隱匿於廊橋後的閣樓狀建築。 “獨自穿越生命的兩壁,若壁間有回音,響的是遺夢。沒有夢能回到故地,如沒有星能貪戀昨夜辰光。用殘光填築陰影,用喧囂暢談岑寂。對想要發光的暗星言,我知。對想要永恒的日子言,我在。就像夢會傾落在每一個乾涸的凹氹裡,如同逝水帶不走南風暖雨。盲者之花,啞人之歌,在那些將夜未夜的時辰,瀕死者痛苦地蜷縮。因為那些未竟的夢正開著舊傷。當坍塌的過往被乾枯的舊跡纏繞,當死去的時令被永恒的季節湮沒;當驚濤駭浪的心如止水。一個流浪的影子進入此夜,問我,半生風雨,能否將餘生一靠?” 塵埃。它們填滿了這間小小的一夜隅。那裡麵看上去沒人。 在黑暗中,她的眼睛看不到任何東西,除了塵埃。 它們在黑暗中溫柔地飄舞、啜泣,不經意間便褪色了光怪陸離的光陰,蒙塵了赫赫發亮的歲月,落定了紛紛揚揚的紅塵。每一則恍若大夢的前朝舊事,每一件不願蘇醒的帝國舊物,每一篇痛不欲生的故事,每一張麵色如焚的臉孔,在這裡,都已朽化成粉,成了吐納之間才被翻動的微塵。 “嚓”,一束燭光在她手邊的瓷盤裡無端亮起,如同一顆劃過夜幕的腥紅彗星,正在黑暗中安靜地汩汩泣血。沒有絲毫猶豫,她用手端起了那個觸感冰涼的小碟子。借著燭光,她的眼睛終於適應了黑暗,開始漸漸看清楚室內的陳設。在她眼中,這裡的一切仿佛都在呼吸。無論是被擺在積滿塵灰的木製書櫃上的那些大大小小銹跡斑斑的黃銅沙漏,還是穿插其間的一部部厚重異常孔洞斑駁的古老書籍,它們都在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淺淺地呼吸著——盡管室內並沒有潛入一絲微風,攤開的書籍卻不斷發出紙頁之間摩擦的窸窣聲響,她清楚地注意到這些書頁仿佛正在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翻動;盡管此刻並沒有任何人用指尖觸碰,沙漏底部渾圓的顆粒卻在悄悄向狹窄的瓶頸處流去,這令她聯想到生辰門廷入口處的那尊更加巨大的晶藍色沙漏,它們倒流的方式何其相似。但這並沒有使她感覺到絲毫不安,因為這裡的一切都在平靜中互相呼應,成全,共同完成了一種深邃的、散發著金屬與原木氣質的優美。從一列列盛滿了書籍的老舊書櫃,到那張斜支著的木桌上陳列著的一切有趣的玻璃小器物,再到狹窄的一方窗欞上躺著的那卷她無從讀懂的經文,甚至墻壁上的那條蜿蜒的裂隙……它們構成了這座寧靜森林裡的一部分,正如樹木的枯葉裝點了磐石,林中的苔痕襯托了浮光。榮枯千回,就不再刻意求榮避枯;春秋無常,又何用時刻傷春悲秋?因此它們如此坦然地蒙著塵,做著夢。她說不清楚,究竟它們是時間的傑作,還是時間是它們的傑作?如果時間在它們掌中,那它們又在誰掌上?時間不紀念贊歌裡的英雄,隻祭奠挽歌裡的亡靈;時間不成就眾人皆知的事實,隻成就耳熟能詳的故事。時間在這裡果真失去了它原本的意義。
第8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