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與富庶繁華到令人眼花繚亂的羅馬帝城僅一巷之隔的隱秘世界裡,晝夜仿佛已經失去了原本的意義,層層疊疊的時光以參差的形式交投在它早已風平浪凈的胸膛上——近處的一道道拜占庭式的尖頂建築正在灰藍色與玫紅色交織的黎明裡興致勃勃地撥地而起,遠處卻還遺留著擱淺在青灰色海水中的殘損的石雕碼頭。時間或許注定著你我之世的最終結局,但生塵門廷的腳步卻在走向它自己決定的終點,這絕不像是垂死者義無反顧地穿越時間,反而更像是一個朝聖者隻身去探尋空無一物的時間深處。所以久而久之,這裡的棲息者也厭倦了時間對外界的定律,他們構造出各種時代復合的建築物、他們實現並利用夜長於晝的悖論,他們成為了時間的一部分,並豐富了時間編織的亂線,使時間能夠年復一年地自己豐滿出這座塵世間的上帝之國。他們相信,摧毀一切的從來不是時間本身,而是因為時間本身就是自毀的,那些美好的東西被人們冠以注定就要消逝的魔咒隻是因為人們沒有想到在時間自毀時保住除了自身以外的任何東西。 “你沒有告訴過我這就是生塵門廷的樣子。”她向身後望去,雖然心裡很清楚他不在那裡,卻還是沖那雙淡紫色眼睛原本所在的地方如釋重負地露齒一笑:“隻是進來的方式有點兒奇特,阿拉斯忒。”在心裡默念出他的名字時,她不知道為什麼產生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像是一根阿夫羅斯管被淋上了一陣夏季午後的熱雨,她聽到自己心裡的聲音如同那根管樂奏出的樂曲般變得低婉起來。 她再次戴好那條麵紗,決定就順著隱隱約約的傳來樂聲的方向走。潔白的庭院裡交疊縱橫的白色石子路麵上幾乎沒有另一個人的影子,此時已接近破曉時分,天光乍現、殘夜將盡,初次來此的求夢者變得稀少起來。她的指尖輕柔地略過沿途修建在柱壁上的樸素的銀色燭臺,乳白色的蠟質堆積在它們毫無雕飾的底部,蠟燭上還殘餘著昨夜通明後餘下的縷縷青煙,這些精美而絕不誇張的藝術品被仔細清理地一塵不染,像是柱頂上的一條條銀灰色紋路般細膩整齊地排列著,一直深深淺淺地伴隨她來到廊橋上。這裡的一切裝飾物均是如此,裡麵幾乎沒有摻雜一絲慣常的、雍容華貴的成分,素淡純凈地令她聯想到骨立的灰白色片狀海岬,以及流動在它們下麵的、飾帶似的一卷灰白色細浪。總之,像是一些她過去曾非常熟悉的東西。 接著,她的餘光注意到了一個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的側影——就在近在咫尺的教堂鐘樓上。 那人看上去簡直就像是一座完美無瑕的雕像。黎明時分堅硬而清晰的青灰色微光在這尊塑像上泫然落斫,以簡潔的刀法雕刻出他白皙的鎖骨,再沿著他頸部因側身而微微凸起的兩道細波一點點向上,勾勒出兩條一直綿延至微敞的深藍色領口處的挺拔而削薄的山嶺。然後這位天才的雕塑家向世人所展現出來的就是一張下頦微尖而沒有一絲突兀棱角的側臉,其形狀堪稱絕世之作。眾神在裝飾這座雕塑時的賜予一定是無比慷慨的,因為這樣一張清澈如水的麵部上五官搭配的亦是優美和諧、無可挑剔:輪廓分明的俊俏嘴唇,嘴角不經意間微抿著,使得唇形顯得更加漂亮;筆直濃黑的眉宇如劍,透露出一股冰冷遙遠的氣息;高挺的鼻梁、嚴謹微抿的雙唇、瘦削冷峻的雙頰,使他看上去真的就像一尊柔和到微微有些失真的大理石雕像,令人難以挪開視線。不過,最令人炫目的仍然是他的雙眼——它們呈現出一種幽深的鈷藍色,仿佛在那裡麵,存著一段分不清的沙與岸,供來往聚散的世情,在笑淚如常的星空下解鞍下馬,且歌且宿。光線褪上他光滑白皙的前額,幾綹深黑色的亂發披散其上,顯得十分隨意,仿佛對其主人的驚人相貌並不在意。其餘黑發則毫不淩亂地披散在他寬闊的肩頭,勾勒出他罩在一條深藍色長袍下、修長高挑的身材。在他的身後,鐘聲亙古而悠遠,如同一位神祇正在暗處低聲回味沉重的神諭。 她繞過鐘樓的正麵,迎著氤氳朦朧的晨霧走上鐘樓裡通向那人身後的一條石階。在她的身體兩側聳立著教堂古老的灰白色墻麵,墻上的幾扇高高的彩窗在她半露的渾圓肩頭上漏下了淅淅瀝瀝的狹窄光線,幾隻灰褐色的鴿子在陰影中無聲地撲亂她的影子。她聽到自己紛亂的腳步聲,混合在一成不變的鐘聲裡,顯得不安而躁動。隨著這聲音,層層石階在她身後綻開,如同一枝卷皺著的白石竹。 獨自穿越生命的兩壁,若壁間有回音,響的是遺夢。 不知為何,她的腦海中久久回蕩著這個陌生的聲音。 在四處飛散的白色塵灰中,她的影子緩緩來到了他的影子麵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她吃驚地注意到,他高挑纖長的影子呈現出一種朦朧的淡灰色,比她的要顯得輕薄很多,就好像一團黎明中的霧氣一樣。看著那道亦真亦幻的影子,不知為何,她油然而生一股肅然之感。 “殿下。”沒有等她回答,他忽然向她轉過身,一綹黑發被晨風帶起,劃過他白皙的下頦,他的嘴角隨著這個動作勾起一縷再自然不過的微笑。 “您好。”她注視著他向自己略微欠下身去的動作,心想自己根本沒有必要在一個這樣充滿神性的人麵前重新戴好那條什麼都藏不住的麵紗:“既然您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想必您也一定知道我來訪的目的。” 她看到對方冰藍色的雙眼中掠過一絲朝陽的波痕,如同浩瀚星空裡,遊過一條金色的鯨: “是的,我知道您今夜會來到此地,隻不過沒想到是在夢已微涼之時。要知道,‘沒有夢能回到故地,如沒有星能貪戀昨夜辰光。’” “這是什麼意思?”她饒有興味地問道。 “如果您不辭暗夜勞頓至此隻為求一夢,那麼您可能需要抓緊時間了,”那人直起身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眼睛:“此時已至破曉,天光微青,群夢掩翳,希望您的夢主尚在靜候您的來臨。” 他白皙素凈的臉上總是閃爍著光輝,似一種累世方能修得的智慧。他一定看出了什麼東西。無論是從她的腦海還是從她的心裡。她感到自己的咽喉深處蔓生出一片粗糙的黴意,似有萬千獸爪在內,正輕輕破壁。 她的視線越過他的雙肩,眺向生辰門廷裡的日出之海。
第7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