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的電視連續開了幾個晚上，他經常在清醒中再次睡去。再次醒來時，他還是睡不著。雪再次來臨了，一大片、一大片，如鵝毛般，密密麻麻，像是天空要蛻皮。他最近抽了很多煙，出門時，手指夾的煙又被吸了好幾口，他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了幾步，雪花落在煙頭上，卻被忽而閃亮的火融化，老萬大卡車的車轍印兒也被大雪掩蓋了，如若放在從前，他很喜歡車轍印兒，這意味著有人來，有話說，自老伴去世那麼多年，除了車友，就是他一人，實在孤單得狠，而如今，他是如此喜歡一個人，他心想，再往前方看看，如若再也沒有什麼事發生，他就完全可以出走了，走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開著大卡車，自由地來回奔走。其實，老楊的猶豫還在於，他舍不得這裡，如果沒有發生那樣的事，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出走，敞亮地和偶爾見麵的人告別，而接下來的一切，一切將會被鬼鬼祟祟地進行著。 　　老楊是有駕駛證，而在駕駛證拿到手的時候，他的妻子病倒了，這一擱置，就那麼長時間。老楊的思緒被身旁呼嘯而過的大卡車中斷，嗬，真是威風。現在辦案都是這麼草率嗎，老楊從心裡起了疑問，哎，由正義而生的疑問轉眼被逃脫的僥幸壓了下去，他有什麼資格評論呢。老楊想著走著，已經離開麵館幾裡地，前方就是銀行，ATM小亭子裡的燈亮著，像是黑夜裡的燈塔。老楊腳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聲響，像是有人在身後，不對，鬼哪有腳，想到這，老楊厚厚的棉衣裡出滿了汗，他甚至能聞到混著油脂的鹹汗味兒。老楊朝身後看了看，沒有一個人，周圍零星的汽車被覆蓋了厚厚的積雪，像是麵包，再往後看，是他身後的兩行腳印兒。老楊將帽子壓的更低些，用圍巾圍住了嘴巴，頭部隻留出眼睛的空隙。“嘎噠”一聲，門被鎖了，老楊不敢抬頭，他的前麵左上方就是監控，他將卡插進去，摁了密碼，果真限額是兩萬，機器裡傳來了“嘩啦啦”紙質鈔票的聲音，真好聽，老楊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又警惕看了看後方，沒有人，很順利，他拿到了兩萬，這是一種今天播種、今天收獲的極大快感。老楊出門時，他看到前方兩行腳印，他伸出左腳往左劃，伸出右腳往右劃，腳印們兒被消失了，黑色的水泥地露了出來，明天，它們將又會被大雪覆蓋，一切就像沒發生過一樣。 　　“老楊！”聲音從大雪縫隙中穿過來。 　　老楊在原地一怔，本打算回頭，卻自顧自地往前走了起來。 　　後麵的腳步聲越來越密集，像是跑了起來。 　　“老楊！”那人再次喊了起來，語氣充滿命令的意味兒。 　　“老萬，你怎麼在這兒？”老楊心裡有些害怕，害怕他是剛從哪兒出來。 　　“嗨！還說呢！上次事情搞得有些不開心，這次出車回來，不好意思去你那兒。我就在這附近住著。”老萬給老楊指了指他住的賓館。“幾十塊錢一晚，也還好。” 　　老楊順著老萬指著的方向，他沒有看賓館，反而看向了老萬的大卡車：“其實，話好話孬，車好車孬，都沒關係，我在意的是你沒和我說實話。那話裡話外，敢情像是在耍套路。” 　　老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要聽？” 　　老楊點點頭，他又點了煙，煙霧一縷縷往上飄，他又給老萬點起了煙，老萬吸了一口，皺了皺眉，用右手無名指撓了撓頭，說道：“孩子結婚是真，要彩禮也是真，想賣車也是真。這車陪我跑了這麼多年，小磕小碰也有，這車是遇到過事。”老萬說著，抖了抖肩，打了個哆嗦，話說到半截，也咽了下去。 　　“你倒是說呀。”老楊有點好奇。 　　“你這腰間鼓囊囊的是啥？”老萬看著老楊腰間凸起的棉襖。 　　“衣服，沒整理好。”老楊裝作不在意，卻是在心裡咒罵自己粗心大意。“睡不著，四處溜達。” 　　“你不也是嗎？多會來的？” 　　“我剛出來醒神，就看見你走過來。要早點出車，再跑幾趟。” 　　“不說別的了。這車到底出過什麼事？”老楊又將話彎了回來。 　　“你要買嗎？”老萬吐了口煙，斜眼看著老楊。 　　“你還是不是朋友了？”老楊有些生氣。 　　是啊，故事說了開頭，剩下的會把人憋死。 　　“這車有靈性。” 　　“怎麼說？” 　　“就像寵物跟人時間長了，它會認得你。會和你溝通。” 　　“這又怎麼講？”老楊問。 　　老萬示意老楊再給他一支煙。 　　“這車出過事。是車禍。罪責對方有，我也有。我是困得不得了。但對方是違法變道。我是困，沒來得及躲閃。雖然是對方錯，但我很自責，那畫麵一直在腦海裡，除不去。很煎熬。”老萬猛吸一口煙，眼裡紅血絲像是要爬滿眼眶。 　　“那對方還好嗎？” 　　“你說呢？”老萬看了看卡車。“我日夜為此睡不著覺。不怕你笑話。” 　　“我賠了錢。我也拜了佛。請了平安掛件。卻說也靈，我的心就安好了些。”老萬又說。“自那後，車子好多了，也沒出過什麼事，它像是宿命，要債，債完了，它也就安生了。” 　　“你說的是心吧？這和車有什麼關係。” 　　“你不懂。”老萬笑了笑。 　　“人都有虧心事。”老楊小聲說了句，但老萬還是聽見了。 　　“那就不要做虧心事呀！話說回來，你想買新卡車，那是真貴！” 　　“我知道。” 　　“哈哈，我也不強求，如果你有新的想法，告訴我就行。別等我出手了，你就後悔了。找書苑 wwｗ．ｚhａoshuyuan.ｃom ”老萬說。“其實車子磕磕碰碰，出過事之後，它反而更安全。” 　　“這又怎麼說？” 　　“它已經把罪都遭完了，剩下的就是平安了。” 　　“感覺你在糊弄人。”老楊不服地說。 　　“買新的，新的沒經過歷練，指不定也要出事呢。” 　　“你這話在亂搭。”老楊嘴上說著，心裡卻鬼使神差地想將老萬的車應承下來。“容我再想想。等我個四五天。” 　　“走，還有時間，我帶你上去看看。”老萬笑嘻嘻地說道。 　　“哎嗨！”老楊進了駕駛艙，一股溫暖的氣息撲麵而來。 　　“別看外麵天寒地凍，這裡暖和得狠。往後看，那個夾縫間是空調。這裡是床，有伴的時候可以換著開。駕駛艙大，副駕駛坐個人，還能做飯。簡直就是個移動的家。”老萬講得聲情並茂，句句講在老楊的心坎上。 　　老楊望著平安掛件。 　　“是保平安。不管你信不信，自請了這個，車子一直很太平。”老萬說。“駕駛位咋樣？” 　　駕駛位高，老楊望得遠，他看到了銀行，他甚至看到了不遠處的取款機亭子，老楊心裡驚道，如果老萬一直在車裡，他應該看到了一切。不過老萬，他怎麼能知道那是什麼錢呢。老萬應該在車裡，暖氣一直是開的呀。老楊思緒混亂，他甚至感到有些生氣，但他還是被坐上駕駛位那一刻的感覺征服了，那種感覺是眺望遠方的自由，是擁有前方希望的掌控感，他全身充滿了力氣，夢想好像在那一刻真切地落在他的肩上，他甚至覺得他與它有緣，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