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州。 夏日炎炎,蟬鳴不止。 唐溯坐在一棵比他腰還粗的多的枇杷樹下,樹葉層層疊疊,盛夏的陽光隻是稀疏的透下波點。 他就坐在樹下,坐在父親為他準備的書桌前,拿著一本大學溫習功課。“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在品味了這句話之後他拿起筆在桌子上寫下注釋。 微風徐徐,將紙張吹起一個小角,唐溯用鎮尺壓住書本,而後繼續溫習。 他住的小院是西院,相對於父母住的東院來說小的多,好在內裡裝潢的不錯,房間格局也好。 這個兩邊有環廊,中間有個涼亭,旁還種枇杷樹的小院是他最喜歡待的地方。 一旁環廊走過來一位微胖的婦人,婦人臉似圓盤,小巧的鼻子和嘴巴,眼睛睜的大大的,像是怕影響他讀書似的,靜悄悄的想退回去。 不過唐溯也真的沒聽見腳步聲,他沉浸在書中的世界。“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念完這一句,又在書上寫寫停停,有時略思索。 待他溫習完大學,已經過了晌午好一會兒。頓覺肚裡空空,叫來一旁站的昏昏欲睡的小廝,讓他傳膳。 小廝一聽,趕忙去膳房傳晡食。 膳房距離西院不算近,富貴隻能盡快的跑著去,不然等到唐溯吃上飯,天都黑了。 他跑的飛快,後麵兩孩子,唐堯和唐嫣嫣看見他,也在後麵追,兩孩子都不大,三四歲的樣子,後麵一個奶娘在後麵狂喊“站住,站住!別跑了……”富貴當然沒聽進去,一來想著公子沒吃飯,二來自己去廚房有事呢。 晚了可不行。 等到終於到了廚房,後麵也沒聲了。富貴跑的快,後麵的兩小孩追不上,累了也就停了。 唐堯和唐嫣嫣是唐溯的弟弟妹妹,兩人是雙生子,做什麼都比較同步,就如同剛才追富貴一樣。兩人小時候生下來時非常瘦弱,還曾被大夫斷定活不過幾個時辰,可無論唐仁明還是唐崔氏都不願意接受這個結果。趕緊叫來提前找來的奶娘,給兩孩子喂奶,兩孩子也爭氣,聞到乳香味就自動的找到源頭,慢慢的也就這麼活下來了。 現在也是兩個大淘氣包。 這邊唐溯則又繼續拿起中庸溫習。等了一個時辰,唐溯溫習完了中庸,才發現小廝已經在小院涼亭中等了許久,涼亭中間的石桌上放著一個漆木飯盒。 微風徐徐,飯香陣陣。 打開飯盒,最上麵放著一碗花飯和一小碟醃葑菜,下一層是一道羊肝羹、一小盤軟棗糕。 飯菜仍然像剛做出來時一樣香味撲鼻,唐溯不由得食指大動。 花飯做得很有水平,雞蛋打散以後先炒熟,再放入肥肉煎炒,油煎出來後放入菲菜切成的小段,而後依次放入雞蛋、米飯和蔥花。吃的時候再加上醃葑菜那將是更加絕妙的滋味。 羊肝羹也是,羊肝處理的很好,完全沒有羊膻的味道,加入胡椒更是讓這道菜鮮美異常。 唐溯邊想邊吃,很快花飯和肝羹就已經見了底。 吃到最後隻剩下軟棗糕,軟棗糕暗紅的顏色和紅棗甜香的味道一直在誘惑著唐溯的味蕾。 但他已經完全吃不下了,他將羊肝羹吃的乾乾凈凈,那一大碗讓他肚子裡再也沒有軟棗糕的位置。 唐溯看向小廝富貴,富貴眼睛滴溜溜的轉,說:“公子,這次我可以保證,絕對不是我多拿了,是夫人非要放進……” 話還沒說完聲音就已經幾乎完全消失。 唐溯的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個身著淺色長衫,靛藍色孺裙的女人正在唐溯身後盯著富貴。 唐溯轉過頭去,果然看見一臉平靜的唐崔氏。 兩人都知道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越平靜的神色代表著越可怕的風暴。 唐溯趕緊說:“母親,我的功課還未溫習完,孩兒先行離開。” 富貴眼看唐溯真要棄自己而去,心下著急,竟然大哭起來,唐崔氏見狀也一愣,心說:我還沒拿你是問,你倒是先流下淚來。於是她問:“你知道錯在哪裡嗎!”聲音不大,富貴哭的入神,竟然沒聽見。 唐溯聽見大哭的富貴,知道自己也難逃過這次責問,他僵硬的轉過身來,定格的笑臉像個假人,一字一句的說:“娘,我吃的太飽,還是消消食再去溫書罷。” 富貴看見唐溯態度轉變,才慢慢停止流淚。 唐崔氏見富貴沒在大喊大叫,頓了頓,她說:“並非特意刁難,這發黴的棗不能再吃!”崔婉婉對待富貴不像別的下人那樣,話語之間也是極盡勸導。 潤州多雨而潮。乾棗在這裡並不容易保存,常常會生黴。 生黴的乾棗其實也無傷大雅,隻需要將黴點去掉,做成軟棗糕對於尋常百姓家也是不可多得的一道點心。 可富貴人家認為吃這種帶有黴點的東西有些上不得臺麵,且因為唐崔氏脾胃虛弱,從前貧時吃過發黴的棗補身體,可惜沒補上身體還讓自己去了半條命。 從那以後唐崔氏再沒吃過棗和棗做的糕點。 富貴正是央求廚娘給自己用去掉黴點的乾棗做的軟棗糕。 唐崔氏去到膳房,本想問問兒子的膳食,看見廚娘朱氏正在清理發黴的碎棗。 立刻也就明白是富貴的央求。 唐崔氏站在環廊,身前幾米跪著富貴,富貴旁邊站著唐溯。 無論是唐溯旁邊跪著的富貴,還是富貴旁邊站著的唐溯,兩人都有些腿發抖。 唐崔氏沒說話,她沒說話,她麵前的兩人,更是稍重的呼吸都不敢。 富貴不敢說話,對峙不過半炷香時間,一個穿著褐色外袍,臉上有兩撇八角胡的男人匆匆趕來將唐崔氏叫走,說是老爺有事尋找。 唐崔氏慢悠悠的起身,腳步像來時那樣輕輕的,跟著朱總管離開了,再也沒留給兩人一個眼神。 唐溯和富貴兩人同時鬆了口氣。每次隻要朱總管過來叫唐崔氏,必然是有事發生。而且此事處理不會太簡單。兩人算是逃過一劫。 富貴擦乾涕淚,唐溯轉身離開準備去房間繼續溫書。 距離八月鄉試的時間越來越近了,他必須抓緊機會多看看,牢牢記住這些知識。 作為商人之子,家裡生意雖然做的大,但對於商人普遍的輕視還是體現在方方麵麵。例如家裡女眷不能光明正大的穿著絲綢的衣服,父親也不能買更好的駿馬。自己也隻能在私塾念書。 如果父親入仕,誰人敢嘲他‘渾身銅臭味’?別的他不去想,因為他既然不願意父親做勞碌的佃農,也不願自己成為辛苦的匠人。他也隻有努力讀書,讓自己入仕,也不枉父母的養育之恩。 他現在正要溫習的書是《孟子》,私塾的先生並不會教他,或者說,私塾的先生四書五經都不會教,他們僅僅負責讓商人工匠的孩子識得一些字即可。 縣裡有縣學,他這樣的商人之子本是沒有機會進去的,他也並非天資聰穎的樣子,隻不過比人更加勤奮好學。在私塾的學習完成之後,私塾的先生就會讓這些識字的孩子離開。唐溯從私塾離開以後就在家裡看四書五經,有很多字他都看不懂,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唐溯的父親唐仁明為了他能進去縣學,常常去請求,卻從沒見到縣令。 為了兒子的前途,他請底下衙役喝酒。借此以建立關係。其中有一人名為宋倜,此人長得五大三粗,麵容黝黑,他的同僚便戲稱他宋鐵。他也不惱,任由他們這麼叫。 唐仁明通過一幫衙役了解到,這宋鐵為人剛正不阿,是個嫉惡如仇的性子。但對男女之事尤為癡迷,時常出入春江閣。 又過幾日,宋鐵和一幫衙役正喝酒時,唐仁明來了,還帶來一個女人:春桃。 原來,這宋鐵早已看上春桃姑娘,那老鴇看見宋鐵是衙門中人,本想訛他一筆再將人放走,給的一點也不低,開價便是三百兩白銀。 宋鐵本想放棄,可自己確實對於春桃喜歡的緊,正愁沒什麼辦法,唐仁明把春桃送來了。 宋鐵呆愣一瞬,隨後便是激動和狂喜。他對著唐仁明握緊雙拳:“唐兄!若以後能有用得著小弟的地方,小弟定然全力以赴!”說完又快步走到春桃身邊 唐仁明拿起桌上一杯酒,又給春桃和宋鐵一人遞了一杯,隨後說:“我就大膽稱句兄長,賢弟,百年好合!”隨後喝酒的一群人就開始起哄“親一個,親一個……” 宋鐵看著五大三粗的,實則粗中有細,更何況唐仁明這拉攏傻子都要看出來不對勁了。 他就問唐仁明:“唐兄,你看有什麼我能幫忙的,你就直說,這裡這些人,都是自家兄弟,不用抹不開麵子!” 宋鐵一個小弟就說:“是啊,唐大哥,你就直說就行了!兄弟們能幫肯定幫著你。” 其他人也說“是啊是啊” 唐仁明就說出自家孩子想進縣學的事,因著自己和大臣,皇親國戚的也不沾邊,便想求縣令為自己通融通融。 本縣縣令宋廉,是朝中清廉代表,他從未收受過賄賂,做事做人皆是一板一眼。頗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味道。 唐仁明想,這樣的人直接去賄賂他隻可能惹來他的厭惡,往後再要求他辦事幾乎不可能。 不過唐仁明打聽到他和手下的衙役宋倜是叔侄關係,在取得宋倜信任以後,時常在宋倜麵前誇獎孩子聰明好學,又贈珍品給宋倜。 宋倜看唐仁明又是為春桃贖身,又是贈送珠寶首飾讓春桃留作嫁妝。 感激地不行,連連向他保證自己一定會在縣令麵前為他多多美言。唐仁明聽到宋倜的保證,他拱了拱手:“多謝賢弟,我家祖上三代都是農民,沒有一個讀書種子,餘幼時父母雙亡,而如今能得如今地位,都要仰仗縣令大人的英明領導。如今我兒聰慧嗜學,我不能叫他失望而歸呀!還請賢弟為我多多打點,愚兄在此謝過賢弟。” 宋倜言:“唐兄大可不必如此!我感念您幫我贖出春桃讓我和她能夠相伴,更何況您還為我置房買地,我感激都要來不及,唐兄,你放心吧!我一定為侄兒將此事辦妥!” 唐仁明在卯時通過宋倜舉薦見到了潤州縣縣令:宋廉。他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百年靈芝獻上。 縣令宋廉是個清官,他從不接受底下人的賄賂,像這種明目張膽過來賄賂的更是深惡痛絕,想將人轟出去。 唐仁明卻表示,這並不是特別貴重的東西,自己聽妻子說起縣令府上最近時常有人出來抓藥。猜想可能縣令家中有人生病,而前段時間自己才在當地最大藥鋪濟民堂買下一株百年靈芝,想著這百年靈芝對自己作用不大。 特來獻寶。 縣令一驚,唐仁明居然查探縣令,這可不算小罪過,剛要發火,唐仁明表示:“發妻是濟民堂李家李小姐的教習先生,兩家人關係親密,隻因前段時間李夫人來找發妻,感謝發妻將李小姐禮儀教的好。”他咽咽口水,又說:“本是內人過來獻藥,可內人於前日趕往泗洲教習。不得已由我送來。” 唐仁明的確是做生意的好手,百年靈芝貴重,可是並非直接送給宋廉。而是李夫人閑話日常,‘不小心’讓他知道了而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百年靈芝的貴重,足以讓宋縣令這位勤儉的老人掏出全部身家,可也無可奈何。 縣令家裡生病的,是宋廉的老妻,宋康氏,宋康氏和宋廉可以稱為少年夫妻老來伴,直到現在仍恩愛非常。 宋康氏年少時救過宋廉的命。又有多年陪伴的情誼,如今宋康氏病中,宋廉焦急非常,去到濟民堂,掌櫃卻說藥引需要百年靈芝,而且鎮店之寶早在上月就已讓人買走。 宋廉始終沒辦法看著宋康氏沒命,接受了這次賄賂。 唐仁明看見宋廉接下自己的手中的靈芝,不由欣喜萬分。不過他也未曾在臉上表露出來,隻定定站在一旁。 宋廉親自將靈芝拿給煎藥的廚娘。廚娘眼看那靈芝不是凡品,料想是別人送來求辦事,她卻不敢多言,隻趕緊將靈芝切下小塊,放入每日煎的藥湯中,等待兩碗水煎成一碗水後,再倒入藥碗中,準備拿去給宋康氏服用。 宋廉阻止道:“不必了,我親自去罷!”說完從她手裡接過藥碗,移步進入了主屋。窗欞緊閉著,主屋裡也有些黑暗,還未跨過地欄,宋廉便聽見屋裡輕輕的咳嗽聲。 他步子稍微加快了些,進了屋,才看見屋裡屋裡除了躺在床上的宋康氏,還有在一旁陪伴的宋凝。 宋凝看父親來喂藥,臉上掠過欣喜:“父親,今日怎麼是您來送藥呢?”她站起身接過宋廉手裡的藥,又說:“母親,吃藥了,父親也來了。” 床上的宋康氏昏昏沉沉,閉著眼睛,隻有嘴裡偶爾傳來的低低的咳嗽聲讓人能感受到她的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