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之中,巨樹蒼勁挺拔,昏黃斜陽透過斑駁縫隙灑在地上。 “嗖!” 一道破空聲劃破平靜,鳥獸驚飛四散,幾頭馴鹿高高跳起躍出樹叢,朝不同方向急速奔逃。 很快,隨著第二道破空聲響起,一頭頗為健碩的成年雄鹿發出一聲痛苦低鳴。就在此時,一道黑影從側方激射而出,裹挾著巨大沖力將雄鹿直挺挺撞倒在地。 雜草叢間,雄鹿掙紮著不斷翻騰試圖起身,卻是被一頭似狼非狼的黑色大狗死死壓在身下。 黑色大狗兩排尖利犬牙牢牢鎖住雄鹿脖頸,撕扯之下血肉淋漓。 兩道身影輾轉騰挪,伴隨陣陣悲鳴之聲,周遭一圈汙泥草石被濺染上一片片血漬。 兩根箭矢早已被壓斷,半根插在雄鹿背部,半根則深陷臀中。 五十步開外,一個身披熊皮大衣的挺拔人影手持短弓健步走來。 隨著鹿鳴聲漸隱漸弱,遠處走來的人影輪廓愈發清晰,竟是一名體格精壯的女性狗頭人。 “好兒子,乾得不錯。”精壯女子朝黑色大狗喚道,隨後掏出短刀終結了雄鹿性命。 被喚作“兒子”的黑色大狗搖晃尾巴,發出與其形象極為不協調的溫順嗚嗚聲,驀地直立起身撲向精壯女子,寬厚前爪搭在其肩上,長長舌頭混著涎水與鹿血胡亂舔舐女子麵龐。 不久後,天色半黑,一人一狗折返至林中某處亮著燈光的獵人小屋。 “砰”的一聲,塵土飛揚,精壯女子單臂一甩,將雄鹿屍體沉沉摔在地上。 “你倒是不客氣,怎麼著,今天晚上不去吃酒跑我這來做什麼?” 女子推門而入,隻見那位名為帕裡的蜥蜴族林務官蜷著身子屈坐在矮腳板凳上,其高大身形顯得木屋空間更加局促。 “嗨,諾娃,別來無恙。” 被帕裡喚為諾娃的女子環抱雙臂背靠門板,像是為了刻意俯視帕裡,不耐煩道: “酸鄒鄒的,跟我裝什麼,有話快說有屁就放。” 黑色大狗似乎見怪不怪,頗為識趣地在屋外遠遠尋了個角落就地趴下,看也不看那氛圍緊張的二人。 “想你了嘛。” 略帶做作的話音堪堪落地,帕裡便迎來對方的白眼,他卻絲毫不為尷尬,繼續道: “哎哎,別這麼看我嘛,要不怎麼說咱們有默契呢,你一眼就能看出我的確有事找你,對吧?” “先說好,該你管的事,你隨便怎麼說都行,不該你管的……哼。”諾娃冷嗤一聲,言下之意,便是說了也不會聽,不如不說。 “其實吧,這事跟我們都有點關係。” 諾娃沉默不語,眼神稍稍認真起來。 若是說與二人都有關係,那就隻能是衛兵隊的事了。 作為女子,多年以前,她確有一番抱負,不甘一身精湛武藝白白埋沒,便以鄉勇身份投入軍伍,置身領主衛隊麾下,並很快脫穎而出,成為一支衛隊的副隊長。 但往後的日子裡,她愈發覺得製度之下,種族,出身,關係,都似一層層腐朽枷鎖,在和平年代,令那稱為“抱負”的初心,顯得荒唐可笑。 當然,若非和平年代缺乏征兵體係,她也不會成為明公暗私的領主衛兵。 辭伍返鄉後,最讓她意料不到的,是數年之後,那個較她資歷更淺卻仕途一路高歌猛進的落魄貴族,在其風頭最盛之時,無端求了個文職,跑到這邊陲之地做起一個小小林務官。 此刻,眼前這位不請自來的林務官,一改往日的吊兒郎當,正色道: “巴杜那家夥派人來鎮裡了。” “騎士老爺不好好在自己莊園裡待著,惦記這裡做什麼?”諾娃皺眉道。 “是男爵大人的意思,昨夜下的命令,凡領地內相關匠籍者,每戶都得出人應召去城裡,急製一批兵甲器具。” “哼,他還真是管的寬。金木鎮合法自治,人頭稅他吃了,屁大點事人也得給他送過去。” 諾娃嗤之以鼻。 她對這片土地的領主,也就是韋斯萊男爵家族,並沒有多少好感。 小鎮能發展起來,更多是出於公國對貧瘠土地的寬鬆稅務政策,尤其針對人口稀少的鄉村聚落,僅是象征性收取些簡單賦稅,鼓勵人們在土地上基於自適應力的資源探索開發。 如今,小鎮發展初具規模,這位溪穀地領主卻開始打起這裡的算盤。 “我是沒看明白,你是怎麼認為這件事跟我有關的,甚至可以說,這事跟你都沒什麼關係。他要的匠人會從你這找?這林區,礦區,獵區全加起來能有幾個?” “還是說,衛隊事情辦不好,巴杜找你這老夥計來幫忙?” 帕裡靜靜聽完,搖頭笑道:“你對這事不感興趣麼,就不想知道為什麼,我會為了一件與你無關的事出現在這裡?” “總不能是哪裡要打仗吧。”諾娃望向這位曾在領主麾下以勇武著稱的蜥蜴族雙手劍士,提出那個心裡最不可能的猜測。 “也不是。”帕裡沉聲說道,琥珀色雙眸古井不波: “即便是,當下我也不會為了這件事找你。” “你是一個純粹的戰士。” “值得收獲尊敬與榮耀。” “但是,一切事物背後都有相應代價。” “哪怕見不得光。” “我調任來這裡,有些深層原因。” “溪穀領格雷科家族並不是我的真實背景。” “我的真名叫帕裡·布萊恩特。” “我是一名聖團騎士。” —————— 深夜,普雷爾莊園廣場,燈火通明。 廣場上,稀稀拉拉聚著二十餘人,或圍成小圈交頭接耳,或倚於一處閉目養神。 人群外,有數名衛兵靜默駐立,衛兵不遠處,則停著五架馬車。 一陣渾厚聲音在人群前方響起。 “烏米村,瓦格納,木匠。” “金木鎮,基恩,鐵匠” “萊森村,布利斯,鐵匠。” “金木鎮,諾娃,鞣皮匠。” …… 隨著一道道點名聲落下,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不一會兒,為首的牛頭人衛兵點名結束,向人群問道: “就這麼些了是吧,有沒有同村沒來、或是沒點到名的?” 匠人們麵麵相覷,一陣沉默。 牛頭人衛兵臉色不大好看。 就在這時,兩道身影一前一後從遠處走來。 身位靠前的是名穿著絨布短衫的年輕牛頭人,他一邊走一邊高高揮舞手臂喊道: “凱德大哥!嘿嘿,來晚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估摸路程不遠,就想著吃飽睡好再上路,一不小心就睡過頭……” “烏米村,塞恩,裁縫。”牛頭人衛兵渾了對方一眼,語調不滿道,接著目光轉向其身後的黑發人族男子。 “金木鎮,艾特,鐵匠學徒。” 話音剛落,人群一片嘈雜。 “笑話,一個學徒來這湊什麼熱鬧。” “本以為我已經算是湊數的了,沒想到還有臉皮更厚的混子。” “要我說,他連鐵匠學徒都不是,這黑發人族我有印象,在金木鎮開酒館的。” “不會是那個把魔法當雜技用的酒保吧?” “貨真價實的魔法,我見過,你還真別笑,小心他看你不順眼用火燒你的眉毛!” “——安靜!”被艾特同伴稱為凱德的牛頭人衛兵大喝一聲,視線肅然掃過人群,“我不在乎人籍是否匹對,我隻管該來的人數夠不夠。” 直到眾人沉寂下來,又過了半晌,凱德緩緩念道: “金木鎮,艾特,鐵匠。” 艾特朝對方輕輕點頭,隨後與牛頭人裁縫塞恩一同匯入人群。 塞恩是他從烏米村拜訪魯魯父母後,在村口碰到的,聽說也是受召去乾活的匠人,便一路作伴來了這裡。 普雷爾莊園,勉強能算得上是莊園,也就是附近這支領主衛隊隊長巴杜·普雷爾的地界,離烏米村不到一個小時步程。 如此之近的距離,這牛頭人裁縫卻這麼晚才上路,令艾特感到有些意外。 畢竟按他之前了解到的說法,在這個時間點到達莊園,已然算作遲到。 塞恩十分健談,來的路上,與艾特聊了許多。 原來這支衛隊的副隊長凱德是塞恩的表兄,領主召人這事他一大早便收到消息,其他匠人不知曉他們這趟旅程將在午夜之後出發,塞恩卻是知道的。 所以烏米村到莊園這段路程,他倆走的也算不急不慢。 對於牛頭人這個亞人種族,艾特並不熟悉。 按他的想法,這般體型龐大的種族平日裡應該會以肉食為主,其食量恐怕得靠長期狩獵才能滿足。但他在金木鎮卻沒見過幾戶牛頭人,反倒是以耕種為主的烏米村足足有二十多戶。 據塞恩所說,牛頭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歷史並不算久遠,不到兩百年前前,他的祖先帶著名為玉米的植物來這裡紮根。 說到玉米,在牛頭人們眼中這是個好東西,產量頗盛,量大管飽。 如果不是口味習慣以及加工方式有待開發普及,想必要不了多久,便能傳遍整個公國,讓更多人吃飽肚子。 不過,這也隻是塞恩的個人見解。 至少目前來看,但凡有替代品,艾特是不大情願吃玉米的。 雖然按塞恩的說法,玉米產量足夠高,但架不住種植戶少,且多是自給自足,沒多少餘糧流出。如今一桿玉米一塊銅幣,艾特要墊上肚子,一頓差不多得三根。 三塊銅幣,如果隻是為了換換口味,還不如一個分量十足的新鮮小麥麵包,若是對食物沒要求,還能吃的更飽。 令人咋舌的是,塞恩說他一頓吃三根玉米也足夠頂陣子餓——他是連著玉米桿一起吞下肚的,甚至連玉米衣也不掰。 “啊,大地的味道。” 這是艾特初見塞恩時聽到的第一句話。 那會兒,這個年輕牛頭人正當著艾特的麵,囫圇咽完一整根玉米,臉上寫滿了陶醉。 當然,食物以外,最令艾特感到神奇的,是塞恩這家夥竟然是個裁縫。 艾特怎麼都想象不出,那比成年人族腦袋還大的手掌,是怎麼乾起針線活的。 不管怎麼說,塞恩這近乎三倍於艾特的體格,在他看來,應該威武如凱德那般,乍一看就是天生的戰士。 “這一批任務,為期半個月。” 人群前方,凱德麵無表情,一句一頓,擲地有聲。 “每人傭金300銅幣。” “結付按四個月戶稅抵。” “包吃住。” “過時不候。” 很快,匠人們騷動起來,紛紛開始交頭接耳。 “好家夥,300銅幣?給的也太多了吧。”塞恩用胳膊肘輕輕剮蹭艾特側邊額頭,小聲說道,“早知道報酬這麼高,收到消息我絕對第一個趕來待命!” “說明男爵大人對這件事很重視吧。” “而且,你聽到了嗎,凱德說包吃住誒!” “哈哈,對你來說這點確實挺誘人的。”艾特乾笑著,語調漫不經心,其注意力似乎另在他處。 占據絕對海拔優勢的牛頭人,眼皮子底下沒有秘密可言,順著對方視線望去,塞恩眉目一轉,竊聲道: “想不到你好這口啊?我以為人族對亞人的外貌偏好,最多隻能接受‘人臉’……啊哈,小東西口味還挺別致。” 見同伴如此打笑,艾特將目光收回,平淡道:“同鄉而已,見過幾麵,不熟,我是納悶她一個獵人怎麼也跑這來了。” “你不也是開酒館的嘛。” “有道理,價開這麼高,眼下就算是裝模作樣也得竭盡全力去乾了。” 事實上,令艾特在意的是,那個渾身上下寫著生人勿近的狗頭女獵人,似乎對剛宣布的報酬沒有一點反應。 “300銅就是3塊銀幣,這活要是能多來幾次,那不得攢下一塊金幣啊!我的個乖乖,要我自己乾活得多久才能存到這麼多啊。”興奮當頭,塞恩還在回味表兄說的那300銅幣。 “你見過金幣長什麼樣子嗎?” 艾特冷不丁的一句話讓塞恩給愣住了。 金幣與銀幣一比十的比例,活了快三十年,他好像還真沒見過誰買東西用金幣。 “而且,你忘了麼,你表兄說的是用‘戶稅’結付。” “嘶。”塞恩倒吸一口涼氣,臉色陰晴不定,接著冒出一句令艾特感到極度突兀的話: “是時候該找個老婆了。” “?” 艾特啞口無言,抬頭望向這位年輕牛頭人,陷入沉思。 不過,也僅僅隻是幾秒,艾特便大致猜到對方是出於何種考慮才會說這樣的話。 ‘戶稅’一詞,在米德伍公國是專指對匠籍戶收取的稅費。 區分匠人與平民。 匠籍戶五人以內,隻算夫婦與未成年子女,不論人口,都隻按一戶收定額稅,超出部分才會收“人頭稅”。 一般情況,在溪穀領的大多地方,戶稅每月75銅幣,而人頭稅則是25銅幣。 都以五人每戶來算的話,足足有近一倍差距。 站在匠人視角,公國對他們的婚育一事,鼓勵與催促並存。 畢竟小孩成年後就得強製獨開一戶,若是保留匠籍的情況下,不結婚生子,就得白交高額戶稅。 當然,“技能”與“職業”,以及“獨立戶”的界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公國有另一方麵考量。 最典型的,拿鐵匠這一涉及到武器甲胄等軍備的匠職來講,其生產品都必須有相應獨立標記,由公國放發,嚴格規準在案。 沒有標記的產品,會被認為是“私造物”,僅限自用,禁止規模化售賣流通,一旦查出,嚴懲不貸。 鐵匠以外,其他匠職也有類似條例。 而掌握相關“技能”的學徒或“傭工”,與其他非匠職一樣都算作平民,與獨立開戶、擁有匠籍的“匠人”鮮明劃分。 與之切身相關的,則是匠人子女成年後對“保留匠籍”一事,隻有一次選擇機會。 如若當時選擇以平民開戶,即便往後成家想要再注冊匠籍,也隻能選擇其他匠職,否則將會麵對高額的“違約注冊罰款”。 眼前這位年輕的牛頭人裁縫,便是深受這項製度毒害的新戶匠人。 生育不足限額還好說,老婆都沒討的光棍頂著個匠籍,要麼是真有本事,要麼就隻能是……頭鐵。 想到這裡,艾特心底泛起些許對霍雷修的敬佩,幾十年的老鐵匠,幾十年的老光棍,實屬我輩楷模。 好在,不同種族間成年標準也並不統一,26歲的塞恩就是剛成年不久,至少他曾有過相當長一段無憂無慮的安穩日子。 忽然,一道沉重鼻息落到艾特頭頂。 不知是懶得解釋還是另作他慨,塞恩長長嘆了一口氣,隨後悠悠道: “真別說,我看這狗頭娘們也是風韻猶存。” 話剛說完,卻見那道孤單身影邁步向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