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濃,月輪斜掛天際,幾近落幕。 大地之上,數團光點錯落成串緩緩移動。 蟲鳴窸窣,馬蹄啪嗒踱步,車輪碾過泥石。 “我的朋友,你睡了麼?” 本該雄渾的聲音刻意壓低嗓子發出,細不可聞,沙啞得滑稽可笑。 半睡半醒間,艾特撣開胳膊上那截覆著濃密毛發的粗大手指,語氣微慍道: “塞恩,麻煩你正常一點。” “可我真的睡不著啊。” “我是要你說話正常點。” 牛頭人塞恩尷尬一笑,改回往常說話方式,小聲道: “你也睡不著嗎?我是說,應該不是我吵醒你的吧?” “嗯。”艾特隨意應道。 一個人是否在裝睡還是很容易看出來的。 馬車駛得彎彎繞繞,加上路麵顛簸,的確難以入睡。 畢竟和亞當斯家的驢板車比起來,他們所乘的這架,不過是更大一些的板車。 說白了也是拉貨的,和加裝帆布外棚乃至舒適座位的載人馬車不是一回事。 並且,他向來睡眠就淺。 沒來由想起老夥計亞當斯,那個沒心沒肺的家夥,明明是個貓人族,卻從未有過類似煩惱,還說他就是心思重才會睡不著覺。 艾特緊了緊披在身上的皮絨外套,黎明到來之前,正是夜裡最冷的時候。 涼氣鉆進皮膚,透過筋肉滲入骨髓,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感到氣血不通一般,淤重如爛泥,同時,體內深處那股僵直病痛也隨之喚醒。 “你很怕冷?”塞恩問道,語調卻不似關懷。 艾特正欲否定,想了想,自嘲地笑了起來,微微搖頭,沒有作答。 “看你瘦得乾巴巴的,肯定是不愛吃東西,要像我一樣平時多吃點,把自己喂得壯壯的,就不會怕冷了。” 塞恩邊說邊曲起如同對方腰身一般粗的手臂,試圖彰顯其健碩體格。 “我們那邊吃肉挺多的。” “吃肉有什麼用啊,要吃的多!”塞恩砸嘴說道,“而且,族裡的長者總是跟我們講,肉吃多了不好。” “有什麼不好?”艾特努努嘴,下巴指向倚在對麵的狗頭女獵人諾娃。 或者說,此時她的身份是狗頭人鞣皮匠。 這個主動向他們搭訕的女人,如今正同乘於這架馬車。 按她的說法,自己對牛頭人也能當裁縫一事很感興趣,也許往後能有一番合作,做些皮草生意什麼的。 艾特自然是沒當真,搭訕的理由可以有一萬種,能達成目的就行。 塞恩順著對方眼神朝女獵人方向望了一眼,不作他想,繼續說道: “族老認為,吃肉不好長身體,族裡小孩子喜歡吃肉的,長大後會變得更像人。我意思是,會變得像你們這樣的人族。肉食吃的越多越雜,牛頭人越長不高。” 說到最後,有些語無倫次。 艾特重新審視對方,表情古怪。 吃肉會變得更像人族? 這個說法他是第一次聽到。 仔細打量眼前這位牛頭人,艾特冒出一些新的思考。 過去他不曾思量過亞人種族的外貌特征,即之前於莊園廣場對方調侃自己時,提到的“人臉”,以及言外之意、未說到的“人身”與“人形”。 牛頭人這樣的種族,好像都隻是高大“人形”,而不具備人臉人身。 以往認知,外貌特征越不像人的,便越是高貴,如那位蜥蜴族林務官。 而塞恩這樣的牛頭人,卻比那位落魄貴族更不像人。 腦海裡突然印出前日所見那張蛙人族老者的麵孔。 什麼是人。 人,是人嗎? 怪異想法湧現,沖擊艾特大腦。 此時,陰影之中,對麵那張輪廓圓潤、覆著絨毛的麵龐上,兩點精光閃爍: “你們兩個,一晚上不睡覺?天都快亮了。” 狗頭女獵人諾娃的聲音響起。 在她身邊,一個矮胖人族鼾聲如雷。 “啊,打擾到你真是抱歉,但是能麻煩你不要這麼大聲可以嗎?”牛頭人塞恩小聲悻悻道,偏過頭向馬車前方望了一眼。 “鬼鬼祟祟的,你正常講話也不見得蓋得過這車馬聲,何必呢。” “我怕凱德大哥看我不睡覺喊我去替他駕車啊。” “你覺得他聽不到嗎?”諾娃嗤笑道,“另外,你也太小看他了,他這樣的戰士,往碧水城這不到兩天路程,一路上不休息也沒什麼大不了。” 塞恩拍拍腦袋,隔了老久吐出一句:“他不休息,馬也總得休息吧。” “有病。”諾娃啐道,“管好你自己,別老操些沒必要的心。還有,你的朋友比你想象的要厲害。” 話剛說完,諾娃轉向對方身旁的艾特,直截了當問道: “有人教過你騎士呼吸法?” “沒有。” 諾娃心底閃過一陣狐疑,沉聲道: “我觀察你很久了,氣息有點像模像樣,且並非一時半會刻意為之,你真的沒有長期訓練過?” “開了幾年酒館,聽說過這個詞,見過一些人,也算是觀察吧,以前嘗試模仿過他們的呼吸方式。” 諾娃眉頭微鎖,深深凝視眼前這個黑發黑瞳的年輕人族。 那看似邏輯通暢的答話卻仿佛織了一張網,絲絲入扣,不顯山露水。 陰影之下,那雙黑色眼眸顯得愈發幽邃。 “有點底子,但沒人指引,要是路走歪了,反倒不好。”沉默片刻後,諾娃一板一眼說道,隨後話鋒一轉,“不過,對你的病多少有些好處。” “你看得出來?”艾特切聲問道,但不明所指的情況下,也不好說得過於清白。 卻是讓一旁的牛頭人裁縫聽得直發愣。 “什麼騎士呼吸法?有這麼厲害嗎?” “因為我母親也患有這病。嗯,她也是同你一樣的人族。”沒搭理塞恩,諾娃自顧自接著道,“從我記事起,她就總是佝僂著身子,我越長越大,她的背也越來越駝。” 艾特若有所思,塞恩卻不大在意,心裡試圖繪出一番畫麵,納悶再駝能駝成什麼樣。 像是知道塞恩心中所惑一般,諾娃緩緩說道: “遠比那些上年紀的老人駝得厲害。” “不到四十歲就彎折得如同屋簷一般。” “我一直看在眼裡,她活的很辛苦,很痛苦。” “後來呢?”塞恩迫切追問,卻不自覺向身旁艾特泄出些許同情目光。 “有一天,我父親把她騙去山裡喂了狼。” “當我趕到後,把他也宰了。” “……我很抱歉。”塞恩表情沉重,心裡卻驚詫不已。 這女人怎麼三兩句就開始推心置腹般,講這種話。 深夜情緒失常嗎? 可她又說得如此輕描淡寫。 這女人太可怕了,塞恩最終得出結論。 諾娃沒有講出的是,那一日,父親倒在血泊裡,沒有掙紮,沒有不解,沒有不甘,而是艱難地抬起手,輕撫她的臉頰,哀嘆著: “以後就隻有你一個人了。” 那時她才明白,父親用盡畢生勇氣與決心,隻是做了一件她曾同樣想過的事情。 又或許,欺騙她的正是不遠處更早死去的母親。 但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了。 “這件事,前些年我聽說過,隻是沒料到會是這樣,”艾特托著下巴,開口說道,“當時的傳聞是有一對夫婦在山裡被野獸咬死。” 人在山裡失蹤的事情鎮子裡常有發生,包括一些途經鎮上的旅者。 當然,隻要遠離那些兇猛野獸的活動範圍,林務官劃歸的幾片區域還是能足夠保證安全的。 畢竟,人才是這片大地的統治者,即便是兇獸,也同樣會害怕坐擁規模領地的人群。 人治之地,兇獸莫敢進犯。 “聽說那對夫婦的孩子不久後加入了領主衛隊,說的也是你嗎?” 諾娃點了點頭,應聲答道: “嗯。不過,準確說,在那件事發生前,我就已經通過預備了。最初的打算是在隊伍裡混出點名堂,往上爬得越高越好,讓家裡日子好過些。” “後來,我是想看看,為什麼這麼多的平民都活的這麼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壓在人們頭上的,比如‘人頭稅’,又或者……”諾娃頓了頓,略過不表道,“到底是些什麼東西。” “我以阿瓦隆之名起誓,你說的這些話我都當作沒聽過。”牛頭人塞恩舉起手掌訕訕道,這狗頭娘們越說越離譜,天知道她還會折騰些什麼出格的事來。 “——放你的臭屁,你小子什麼時候信仰起這秩序之神了?” 一道斥喝聲從馬車前方傳來,塞恩縮了縮脖子,驚慌道: “凱德大哥,你都聽著呢?哎,我就是當著外人麵才這麼說嘛,我永遠追隨蓋亞母神。” “你不配。” “笑話,凱德,你就配嗎?” “諾娃,你頂替匠人的事我不過問,但是在這裡,我怎麼管教族人,輪不到你指手畫腳。” “你算什麼東西,你就敢保證當初向阿瓦隆宣誓時自己就絕對虔誠?” “我敢。”凱德斷言道,龐然身影始終背向眾人。 “哼,你要是有足夠覺悟,就不會說這樣的話。阿瓦隆的信條,正是為了規準那些不相信秩序、以及秩序以外的存在應運而生。” “正因為我信,所以我來承擔,我來維係。” “這就是你的維係方式?對一個殺人犯說‘你的事我不過問’?” “對。” “嘶”的一陣長嘯響起,凱德突然勒住韁繩,停下馬車,轉過身冷臉道: “你要是對我有什麼不滿,可以之後找我討教。當然,若是等不及,我不介意現在就跟你比劃比劃。” 言語間,一股磅礴氣勢噴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