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嗡…… 劇烈耳鳴在腦袋裡蹂躪攪動。 似要紮入靈魂深處般,頭痛欲裂。 嘴乾舌燥,一股血腥在喉頭倒湧。 就連四肢也近乎失去知覺。 艾特艱難抬起眼皮,一時間卻是被一片炫白黑幕蓋住視野。 數秒後,待氣血稍緩,眼前才隱約得復光明。 所見之處,煙彌塵揚。 撐手伏地,推開一塊橫在胸口的碎裂木板,艾特搖晃起身,發出一連串短促咳嗽。 天色既白。 目光茫然掃視周遭,在他身邊不遠處,馱馬弓身栽倒在地,其後肢扭曲彎折,哀鳴陣陣。 大塊碎石斷木間,地麵隱約可見數灘血跡。 前行數步,一具臃腫人形屍體倚於路邊土坡,肋口被一截腰粗枯木貫穿,腸肚破爛,臟腑灘流一地。 匆匆兩眼,辨出是之前同乘一架馬車的萊森村匠人。 忍住作嘔欲望,艾特迅速探察自身情況,好在破碎衣布下,多是些擦痕淺跡,其中傷口較深的也不算嚴重。 抬眼望去,遠處車隊也是這般景象。 兩百餘步外,一口巨坑憑空崩陷,漆黑烏紅,焦土之上星火漫布。 視線更遠處,連片山火,不同方向遙現數處深坑廢墟。 “那是卡加山脈……金木鎮的方向麼?” 但是太過遙遠,且有綿山阻隔,人跡聚落難以收於眼底。 艾特頹然望向遠方,禱願自己家鄉能幸免於難。 天災麵前,凡人太過渺小。 這是可以靠人力所能抗衡的麼? 短暫念頭後,艾特自嘲地搖了搖頭,什麼自身偉力,魔法,呼吸法,他連自己能否戰勝身體頑疾都不抱有希望,怎麼無端冒起人力或能抗天的想法。 收回遠處目光,艾特環顧四周,企圖尋到其他眼熟麵孔。 隻見十餘步外,那身著絨布短衫的碩大身軀正趴伏於一處土溝,發出悠長哀嚎。 “有人嗎,救命、救命啊……” “塞恩,我來幫你。” 艾特循步走去,卻見塞恩左半邊身軀被壓在一塊異形巨石之下,土石接連邊緣,其左膀肩胛被死死嵌在石塊凹陷處。 “艾特?是艾特嗎!?快,我的手,我的手!” “別急,我想想辦法。” 艾特來到塞恩近旁,蹲在石邊貼手緩緩浸入力道。 在確認此石非他力所能傾動後,起身踱步觀察巨石各方角度。 不久後,艾特返身將目光投向路中方向,試圖在周邊尋覓適可用於撬動石塊的物件。 就在此時,未料一截落木於其背後山坡滾滾直下。 “砰”的一聲悶響,艾特兩眼一黑,無力撲倒在地。 —————— 公國歷573年11月,北郡溪穀領,天火降世。 大主教凱爾甘以“治地不靖”之名,向王室施壓,要求於北郡進駐教團軍,是以宗政共治。 數日之後,北方傳來急訊,溪穀地領主韋斯萊男爵聲稱此事件並非天災,實為人禍,並已押處相關謀策密員,有待交移送審。 消息傳出,舉國嘩然。 —————— 深夜,碧水城監牢某處。 燈火枯黃,骯臟石墻上覆著潮汙,不時有水漬滑落,積於地表,沒入溝縫,顯得愈發濕冷苦寒。 近拐口處有一木製小桌,一個身著製式卒裝的貓人族女子正埋首伏案,手裡翻著不知名話本。 不知過了多久,亞希爾嗬欠連連,也許是書中內容過於無趣,她偏過頭轉向一旁牢房,向前日裡新押入的女囚搭話道: “你是犯了什麼罪進來的呀?” 朦朧光影中,那狗頭女囚側身靜靠墻邊,其周身淤痕累累,顯然已經歷過數輪拷打。 傷痕之下,肌肉線條分明,青筋綻露,僅是靜靜坐著,便似蓄攢著渾厚力量,隨時都能迸湧而出。 未等對方答復,亞希爾自顧自接著說道: “我來這裡一年多了,女監就沒進過幾個犯人,都快忘了看押新犯是什麼感覺了。” 回憶過去,直到一年以前,她還在兩位哥哥的酒館裡幫傭。 有天路過鎮上廣場,其中顯眼處正圍聚著一小圈人,說是城裡招募公差,僅限女性,她覺著好玩便也湊了過去。 出人意料的是,這項差事雖明細不清,但對個人條件幾乎沒什麼要求,僅是簡單問詢提交信息後,便算作報選完事。 沒想十餘日後,她在家裡收到鎮上集會的消息,被通知初步選報成功,不日該前往城裡監獄試聘。 本想告由拒絕的她,聽艾特一通分析,說這是個吃空餉的美差,而且事已至此,報都報了,便硬著頭皮去了。 後來她發現,這座監牢絕大多處區域都是不分男女的,同區內普通女囚皆與男囚混押,僅以不同牢室區隔。能進她這女監的,多是些富家貴族,要麼則是極少數的重案要犯。 一段時日後,最終留下來的她大致明白,領官或看重的身世清白,正是她這樣籍住僻壤、家境清貧,同時孤伶無長的年輕女子。 如今這片區域,加上眼前這位,一共隻有三名女囚。 除狗頭女囚外,有一名不知關押多少年的老婦,一頭稀疏披發濘結成坨,身骨癱軟,皮弛肉鬆,終日縮於角落,無聲等死。 亞希爾平日裡最難熬的,便是每隔些時日,就需強忍惡臭為這老婦清理穢物。 另一位稍省心些的,則是於她就職不久後便收押至今的中年貴婦,雖身著囚衣,卻姿態不減。頭顱高昂,炯目有神,時常能一整夜盯著壁頂石窗,仿佛企盼有朝一日能重獲自由。 除此之外,亞希爾所遇到的女囚,皆是短暫過客一般,在這裡待不了幾日便草草離去。 在牢裡的日子久了,亞希爾有時覺得自己除了擁有“自由”以外,與另兩位長期刑徒的處境也幾乎無二,都是無事可做,枯熬一隅。 視線打探眼前這名新人,她辨別不出對方身份幾何。 氣質遠談不上尊貴二字,卻又與她見過的奸惡之輩相去更遠,竟有凜然慨義之色。 像她這樣的女子,應該很快也能出去了吧。 也不知是何緣由,這兩日交接時,她曾聽聞些許“魔法使”、“印記”之類的詞語。 想起那位從小一起長大的異族哥哥,天才如他,應該不會哪一天因為使用魔法而被收押坐牢吧。 嘴角勾起一抹淺弧,像是被自己的荒唐想法逗笑一樣。 據說金木鎮附近山中也有一處天火墜落,不過沖擊應該尚未波及到鎮子,亞希爾心下祈禱,但願她的兄嫂以及艾特也都安然無事。 “我聽他們說,你這一批犯人,好多都是從普雷爾莊園那邊來的?你是萊森村,烏米村,還是金木鎮的?” 沉寂許久的女囚,聽到最後出現“金木鎮”字眼,微微側頭看向亞希爾方向,眸中頓現精光,一閃而過。 —————— “唔呃……” 艾特於痛楚中乍醒,他被套上鎖鏈囚於此地不知過去多久。 無力癱靠在墻邊,一陣叮鈴哐啷,艾特抬手扶住額頭。 陰暗牢房中,艾特隻覺身下一片冰冷,滿地濕軟汙濘,蹬劃腿腳,又是連串鐵索磕碰脆響。 遍地黃穢裡,隱約可見磚隙間勾出成片殷紅血垢。 寥寥數縷光線下,空氣中乍看宛若實質的熏腐臭氣此刻於他卻全然無謂,不知是口鼻早已習慣還是周身傷痛更加劇烈裹卷著神經感官。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艾特扶額思索,環視半圈,所及空間狹窄有限,不見天日。 廊道盡頭,兩名精悍狼人獄卒立於門角,一人麵向廊中,一人則與之斜對。 好像這處牢房僅是為他一人準備。 艾特開始回憶這幾日遭遇,首要梳理的是自身對時間流逝的感知。 最開始,自那日午夜從普雷爾莊園乘車上路後,第二天黎明,車隊於山路中遭遇天火,經過短暫昏迷醒來,最後意識停留在清晨車隊廢墟。 再次迷糊醒來已是傍晚,他與許多人被置於一處石板曠地,四周建築景象應該也是一處騎士或貴族莊園。 根據傷口結痂情況,當時醒來也未過日。 但是沒多久,當一黃袍老者走進視野後,一道鉆心靈光剜過胸口,他便再次失去意識。 等他第三次醒來,已被扣於監牢之中,之後再難以區分白日黑夜。 如若料想沒錯,他並未沉睡過久的話,此處應該是離行程最近的碧水城。 本就是此行目的所在。 隻是不知為何如今會是這般境地。 自來到這裡後,他便迎來無休無止的拷打。 隻有拷打,沒有訊問。 每次當他醒來,劈頭蓋臉又是一通棍錘鞭笞。 五次,六次,或是更多? 但令他訝異的是,除卻四肢癱軟無力外,探察身體上下,竟無多少傷痕破口。 “難道是有魔法使反復為我施展治愈魔法?” 如此想著,艾特靜下心感受周遭殘餘魔法氣息。 卻是一絲一毫的魔法能量都感受不到。 就連平日能確鑿可察的元素氣息也無一星半點。 艾特搖了搖頭,如此戒備森嚴的地牢,想必早就針對魔法有相應製約手段。 況且,他自己領悟的些許皮毛,連入門學徒都算不上,向來隻能取巧,真遇上什麼事,遠不能做到“以力破之”,“以量取勝”的程度。 艾特長嘆一口氣,心想都如此境地了,他還在指望些什麼。 也許再過不久,那些獄卒又將手持刑具向他走來。 即便數日前,他還向旁人聊以寬慰地說著“環境從不虧欠個人”的言語。 可要深究起來,真正能稱得上遭環境所累、身陷絕境的人,到頭來早就發不了聲、或是發聲也無意義了吧。 沉浸遐思之間,隻覺身體愈發軟綿無力。 沒來由想起那個背脊微駝、上了年紀的鐵匠小老頭,如今世上僅餘的少數之一最為親近之人,多年前曾同他講過的一句話: “你越是表現得軟弱,旁人就認為你越好欺負。” 如此簡單的道理,又有誰不明白。 就和“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一樣,那些喜歡遇事無端鬧騰的,相較更多僅是心中揣著簡單道理前行的普通平凡之人,往往能討取獲利更多。 艾特無奈地笑出聲,這都是些什麼破爛道理。 遵循公序良俗就活該矮人一截? 也不知“公序良俗”這個字眼,放在阿瓦隆和門德摩斯兩尊神祇之間,會更偏向於哪一邊。 是秩序還是法理呢。 粗淺想來屁股應該是歪在秩序那邊吧。 畢竟以凱德那家夥的標準來看,雖然隻是短暫接觸不到一天時間,但無論怎麼想,他都會對秩序之下的細微參差百般縱容。 媽的。 怎麼腦袋裡無緣無故冒出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媽的。 都等這麼久了,怎麼還沒人來把我架出去再挨一通亂揍。 媽的。 就這麼死了算了,懶得再想這些混賬狗屁。 都是些什麼破爛玩意。 仿佛最後一絲心力也瞬間淪失一般,艾特背身沿著墻壁緩緩滑落地麵。 心中再無他想,萬念皆空。 就連呼吸也漸漸變得弱不可察。 可是維係命脈運轉的人之本能,又怎能輕易靠意念摒去。 一片空寂之中,艾特感受到身體深處傳來對“摒除一切感官”的劇烈排斥。 似有一股無形激流於腹下逆流倒沖而上。 他熟悉這種感覺,過去不知道多少次嘗試研究感受“呼吸”一事時,於悠長吐氣之際便會隨之噴薄而出的身體本能反應。 每當行氣至此後,身形肢體會不自覺發出一陣顫動挪移,並帶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綿洋舒緩之感。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將此視為治理身體僵直頑疾的一劑良藥。 相當程度上,的確延緩了他的病情演變進程。 據他所知,患有此病的人族中,以他的年紀和病情年月,如此病況已屬相當不易。 但是此刻,什麼身體本能,什麼頑疾,全都通通拋之腦後。 “腦後”? 腦是什麼玩意,也不要了。 什麼都不要了。 什麼也不去想了。 什麼也都想不到了。 去他媽的!!! 就在此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連串鐵石磕磨之音哐當作響,而隱約藏匿於其中的,更有無數人體筋骨關節劈啪氣爆。 乍看之下,隻見艾特渾身爆發劇烈抖動,其幅度之大堪稱癲狂。 數息之後,卻見那具橫在地上的瘦削人形,無憑無依般兀然於腰背之處橫截反曲懸空。 緊接著,其雙腳好似牢牢紮根陷入地麵一般,竟支撐著整具軀體由膝蓋處為支點,以極度詭異的姿勢體態,伴隨四肢劇烈搖擺,最終倒勾著直立起身。 待其完全站直之後,艾特感到四肢百骸傳來密密麻麻蟲咬般酥癢,不過很快便盡皆褪去,隨之而來的,則是前所未有的通暢之感。 真正的前所未有。 他緩緩舒展晃動四肢,如今這副軀體,似乎已奇跡般徹底擺脫往日那僵直病痛。 論周身控製觸感,甚至較之其年少時期也有過之無不及。 更隱約有無窮力量蘊藏遊走於筋骨血肉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 監牢深處,無端爆發出一陣瘋癲狂笑。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遠處狼人獄卒不自覺循著聲音向牢房中望去,心中冒起一陣古怪感慨。 這家夥,是被揍傻了還是瘋了? “謝謝你,老爹!” 念頭通達之際,艾特心底由衷泛起些許順暢心緒。 此時,埋藏於意識深處,於他昏迷時,未形成記憶的五感微末痕跡竟也被憑空喚起。 艾特緊緊攢拳,雙瞳精光外露。 “印記。” “是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