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禁忌之始(中)(1 / 1)

寂靜黑夜。   橘黃色的燈光透過玻璃燈罩,搖曳閃爍。   那尊高大身形擋在煤燈一側,被光線掠出厚重黑影籠住後半截馬車。   陰影之下,似有霧氣纏繞,不斷向前匯聚。   風起鼓集,燈影顫動。   劍拔弩張之際,卻聽那女獵人甚為調侃的聲音笑道:   “哈哈,那個酒保,你看好了,這就是騎士呼吸法的‘起勢’。”   艾特向前望去,隻見牛頭人凱德巍峨不動,沉緩運氣間,身軀筋骨隱有劈啪作響,表皮毛發時而繃直矗立又迅速平復,短暫時間內不知吸入積攢多少氣息,卻是隻進不出,從不見吐出半點。   不過很快,氣勢兀然驟降,直至彌散無息。   “諾娃,我不知道你此行目的為何。”凱德悠長呼出一口氣,正色道,“如果隻是為了找老朋友敘舊,無須在旁人麵前開這般玩笑。”   “啊啊?你們就是這樣開玩笑的嗎!?我還真以為要打起來了!”塞恩怪聲叫道,此時他大半截身軀蜷縮在板車邊緣,仿佛一坨巨大肉球。   乖乖,親爹都敢弄死的女人,“開玩笑”也會嚇死個人。   塞恩下定打算,往後一定少招惹這狗頭娘們。   “哪有那麼多打打殺殺的。”諾娃悠然道,匆匆瞥過那畏縮成團的牛頭人裁縫,隨後目光轉向前方,“至於代人傭工這事,還個人情而已,人要賺錢生活你總不能攔著吧。”   “如此最好。但你剛才那番話,真有點門德摩斯的味道。”   “信仰一途,於我太過遙遠,早就棄之虛妄。不過我很好奇,如今這公國境內,信奉法理之神也會被扣上異教徒的帽子麼。”   凱德深深望了諾娃一眼,背過身,沉默不語。   哐啷哐啷,有些乾燥發裂的櫸木軸輪支棱轉起,顛簸著摩挲碎石,繼續前行。   卻見此時,倚於另一角的艾特麵色漲紅,軀身繃直,肩背脖頸不自覺般後仰顫動,最終爆發出一陣劇烈咳嗽。   待平復後,艾特尷尬一笑,隨口向諾娃附問道:   “咳嗯……門德摩斯,我記得和阿瓦隆應該沒有教義上的沖突吧?我曾聽人說起,在南方的玉蘭王國,就是同時供奉這兩尊神祇的。”   “天真。”諾娃不屑道,“就比如你剛才模仿騎士呼吸法這事,在極度推崇法理之神的國度,是會以職階、身份不匹的僭越之罪處以極刑,乃至死罪的。”   “阿瓦隆的秩序,門德摩斯的法理,有如此之大的矛盾麼。”艾特沉吟道。   諾娃所提及的信仰,在他眼裡,可見可知不可謂。   過於遙遠的東西,知其有即可,至於信不信的,不是他這樣的微渺沙粒所能賦予實感的,更談不上維護,保有敬畏便是最大的尊崇。   “據我所知,有。”   “那邊的民眾,與我們所過的生活會有很大差別嗎?”   “我不知道。”諾娃直截應道,目光瞥向馬車前方,隨後繼續道:   “集偉力於自身,本就是統治者不願見到的景象,任何地方都是。”   艾特微闔雙眼,靜靜感受縈繞在這片土地上的元素氣息。   這套說法,無需揣摩深意,本就與他不謀而合。   “不過,你應該感謝生在這個地方,騎士呼吸法也好,你自己搗鼓琢磨的魔法也好,即便門檻擺在那,要是能折騰出點名堂,同樣會收獲相應的認同,而不是禁令與扼殺。”   “感謝麼。”艾特聳肩,抬起腦袋繞頸一周,試圖以這樣的動作舒展僵硬身體,卻是感到脊背往上一片較過去更加硬重,近乎板結成一塊。   “但是,依舊按你的情況來做評判,我想那些門德摩斯的信徒,也許會給出——‘這樣也是為了保護民眾’的說法。”   艾特平靜看向諾娃,雙眸漆黑凝重,輕輕點頭,示意對方繼續發言。   “你的問題很大。我不知道你是怎樣做到僅靠觀察,便能模仿得乍看之下如此深得要領的。但剛才凱德那套起勢,沒有多年硬練工夫,你模仿的越像,身體條件越撐不住對應需求的打磨程度。”   “所以,對我而言,差的還是堅持吧。”艾特自嘲道,“我做過許多嘗試,但是環境也好,條件也好,嘗試到最後,並沒有多少選擇,更探求不到可以用‘合適’來形容的東西。”   諾娃心底泛起一抹不知名情緒,望向眼前這名黑發黑瞳的異族同齡人,無端想起自己辭伍返鄉前的那段日子。   同時,還有記憶中那道一直佝僂的身影。   最後出現在腦海中的,則是那位似乎永遠捉摸不透的蜥蜴族林務官。   微不可察的心緒湧動後,諾娃悠嘆道:   “模仿始終是模仿,沒有環境,不加以引導,就像拋在沙裡的種子,從根上就死了。而這樣的種子,卻大多認為自己可以逆運而生,認為自己有創造力,有改變力,可以僅靠自己便把沙石化為沃壤。”   四目相對,短暫沉默後,艾特微微一笑,平淡道:   “其實,我倒沒想那麼多。剛患病那幾年,我尋訪過一些醫生,或近或遠,但無一例外,診察結果都是不可根治。在那段日子裡,我見過許多情況不同的病人。”   “有你母親和我這樣,身體僵直卻病理無跡可尋、無藥可醫的。也有更多一朝得見曙光,卻又困於錢財一事,最終抱憾離去的。”   “這些病人,以及他們的家庭,或無奈、或掙紮,或慟哭、或躁怒,或怨憤、或無助,百相百態。”   “後來我慢慢明白,環境從不虧欠個人什麼。”   “你說的寄托希望於自身偉力,於創造、於改變,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也許,看重的價值並不在結果,不在那份‘希望’,而是可以承載希望的——‘寄托’本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諾娃靜靜聽著,眉眼閃動,欲言又止。   也許她自己,就是早就不再抱有希望的母親,所留在世上最後的寄托。   “哈哈,我記得,你身邊一直是帶著條大狗吧,”也許是話題過於沉重,艾特岔開話題道,“好像你一直喊他叫‘兒子’?但多少還是有差別的,他再聰明也不會同人言語。一個人在山裡生活久了,總歸會積攢些話要找人傾吐。這趟行程結束後,要是有空,可以來我酒館裡坐坐。”   此時,一直沉默在旁的牛頭人塞恩,下意識屁股往邊上挪了挪。目光瞄向艾特,臉上滿是不解,想不通對方沒事招惹這娘們做什麼。   隻是為了客氣麼?   天際泛白,夜幕漸退,溫黃晨光隱約自穹頂斜落。   不遠處山林間,陣陣清脆鳥鳴響起,一呼百應,綿綿不絕。   黎明到來之際,女獵人諾娃那張覆著絨毛的圓潤麵龐慢慢清晰起來。   此刻,她認真看向艾特,那道疏冷女聲似乎有了溫度:   “謝謝你的邀請,有機會的話,我會來的。”   而在其身後,天幕極遠處數點亮光乍現。   艾特順著諾娃方向望去,瞳孔震顫。   隻見那數道光點閃爍耀動間急速放大,竟是數顆巨大火球,當空墜落。   天火降世。   轟!   山石爆裂,無盡氣浪席卷而至。   ——————   金木鎮某處,一個身形高大的蜥蜴人望向山中熊熊烈火,自言自語道:   “還是單純的女人最好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