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諾維爾終於從那團纏繞著藤蔓的灌木叢脫身,又一點點挪過一塊光滑得幾乎毫無自然痕跡雕琢的石壁,時空在那一剎那好像瞬間凝滯,周圍的一切突然安靜了下來。 密林中常有的蟲鳴鳥叫不見蹤影,那群一直遠遠跟在他後麵隨時準備偷襲的蝠狗也不再鼓著那層低頻率振動的翼膜,這片區域從未中斷過的猿啼也隨著那討厭的嗡嗡聲驀地消失,隻有極遠處偶爾傳出的獸類撕咬的吼叫仍照常放著此地領主的信號,可往常令人腿肚發軟的吼聲很快便微弱下去,溫順得像隻被馴服的貓咪,失卻了應有的威嚴。 他嘗試把頭前伸,用兩手扒著凸出的巖塊,雙腿盡量有弧度地屈縮,一點點地往下麵那個深不見底的洞穴探視。仿佛就在眼睛剛聚起焦距的瞬間,一陣“嘩啦啦”的聲響激蕩在洞穴內部,空蕩遙遠的石壁久久沒有傳來回響,經年堆放的鎖鏈於關節處再一次被緊緊崩直,好像有什麼龐然大物從水麵上猛然拍起。 霍地,一隻金綠色的眼眸毫無征兆地出現在諾維爾眼前,碩大的帶著細小鱗片一樣紋理的巨眼驅散了洞穴的整個黑暗,剛好擠滿了全部的洞口。 諾維爾幾乎跌坐在地上,銳利的豎瞳無所保留地散發著莫名的威嚴,不帶一絲躲藏地凝視著這個幾百年未有的入侵者。它像一尊老舊的雕像,就保持這樣的姿態靜靜地盯著他,許久沒有動作。 ...... 對於地處卡米亞南部的諾裡而言,今年顯然又是一個好春天。此時正刮著微風,羊羔們零零星星地散落一處,啃食著腳下這片泛著嫩綠的波浪。它們把頭埋得很低,永遠不知滿足地咬合著,草長得飛快,開春沒幾天便沒過一雙雙沾染了溪水的羊蹄。 正因此,羊兒們往往隻得在那細長的中部下口,慢吞吞地咀嚼好一陣子,才又伸長舌頭,舔舔自己的臉頰,把落在臉骨處的草尖一並卷入腹中,而後掛著淡淡的微笑挪挪腦袋,繼續吃了起來。 皮普兄弟一臉愜意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他們深深地吸了口煙葉,嘗試著吐出圓形的煙圈,默契地說到:“嗯,這才是生活啊。”在他們腳邊還有幾頭小牛犢,為圖省事也一並帶了出來,然而也不老實,精力好像用不完一樣,不怎麼吃草,反而頂著濕漉漉的牛角到處亂竄起來,把專心咀嚼的羊羔撞得東倒西歪,惹得正對著主人搖尾巴的哈夫犬不住地狂吠。 這樣平和安逸的氛圍持續了不久,更遠處的草場上,一個狀似雄鷹的黑影伏在地麵,極速逼近過來,很快便駕淩它們上空,於是羊們邁著短腿,帶著“咩咩”的叫聲四處奔逃了起來,那條哈夫犬趴在地上發抖,蹭了滿嘴泥土,卻仍舊不敢有什麼動作。皮普兩兄弟正慌忙想著收攏殘軍,然而被癲狂的牛犢頂得站不起來,頭上衣服上都沾滿了草葉與露水,看看對方滑稽的樣子,他們有些摸不著頭腦,乾脆放肆嘲笑起來對方臉上的泥土,“唉,這才是生活啊。” 在羊群的上方,那黑影的主人之上隱隱傳來一個被風拉得極長的聲音:“安戈勒斯——,你——慢點——”被叫作安戈勒斯的家夥身形一滯,把翅膀的末梢往下一拉,碩大的雙翼借著風力橫陳在半空中,它隻輕輕動了動嘴,震耳欲聾的聲音就在高空發散開來:“我,飛得不穩嗎?” 那竟是一頭龍,通體泛著銀灰色的龍,隻廣泛記載在第二紀歷史與故事書裡的種族。圓形的帶有半弧的鱗片一瓣覆一瓣地披蓋在周身,哪怕是柔軟的嘴吻也沒有被放過,都結實包裹著。鱗甲之上另長著一層堅固的角質層,此刻在太陽的反射下閃著異樣的光芒,掩蓋了嚴肅的灰,讓晶亮的銀色大放異彩。 坐在龍首處的人正是諾維爾,回過頭來,看見安戈勒斯的脊背與尾巴幅度極大地上下搖晃著,一根根尖錐樣的倒刺沿龍骨聳立,半扇型風帆似的撕裂著空氣。他便揉了揉自己略有些發尖的耳朵,俯下身子喊道:“不是,就是有點冷,伊戈說今天天氣好,不讓我穿太多。” 諾維爾口中的伊戈是他實質上的監護人,年紀大概介於諾維爾父輩與爺爺輩之間,自他有記憶起兩人就一直居住在諾裡北麵麥田邊上一棟精致的房子裡,整天悠閑得很。 安戈勒斯常聽頭上的小家夥提起伊戈,倒也不怎麼關心,“我現在認識的人類就你一個。”它如此說著。 “今天打算去哪?要不要再到海上看看?” 身體卡在龍頭上兩根倒立的骨刺之間,諾維爾又四處望了望,結果隻覺天高氣爽,離地麵明明這樣長的距離,雲層卻依舊在他們頭頂盤旋,“真奇怪,為什麼你的身體這麼晃,頭部卻保持得這麼穩?” 記得當初安戈勒斯第一次要他爬上它的腦袋時,他還覺得害怕,以為這樣很不尊重龍,堅持表示自己隻坐在脊背上就好。“等你上來就知道了。”架不住它的強烈要求,直到在半空中完整轉了一圈,深刻體會到強大種族的速度之後,諾維爾才明白龍在飛翔時——盡管這個比喻不太禮貌——就好像公雞走路一樣,身子亂晃,頭卻巍然不動。而它的解釋也很奇怪:“你會用腦袋走路嗎?我的翅膀還要留心氣流。” 無奈地拍拍它的腦袋,龍鱗的觸感並不像想象的那樣冰涼,反而帶有一絲溫熱,他由此猜測裡麵的龍血也許很是滾燙。“好吧,你都沒換過別的說法。海上去過那麼多次,挑個我們沒去過的?你說了算。” 一聽這話,安戈勒斯金綠色的眸子閃起光芒,莫名有些興奮“那邊那片雲,我們可都沒去過,哈哈哈,坐穩了。” 如雷一般的聲音未落,龐大堪比雲彩的翅膀便猛地收縮起來,沿著其上的幾根骨架疊起,隻給風留了微小的空隙,它把尾巴向下用力一蹬,好像起跑時的發力點那樣沖了上去,隻給此地的空氣留下了一陣狂暴的颶風。 很快便逼近了雲層,而安戈勒斯的身體突然散發出淡淡的光亮,幾乎是同時,諾維爾便不再感到冷氣的存在,呼吸困難的癥狀也得到了極大緩解,隻有身體裡殘存的寒涼依舊令他發顫。周圍的氣息都濕潤不少,刺破雲層竟也沒有一點感覺,他甚至對此渾然不知,直到發現這雲朵比水霧都要輕浮,就像跨過小溪那樣的輕鬆。不過探索他人從未探索之物,這種心理上的觸感依舊令他感到震撼與興奮。 諾維爾在伊戈的書房裡讀了很多的書,其中自然不乏描述高空俯瞰雲層的場景,然而總用一種抽象的爛漫來形容或者棉花糖似的描寫實在不使人滿意,正如他現在所看到的,像是秋收後的田野裡落下的大雪,曠野無風,又沒什麼生物的痕跡,那雪雖厚,貼得卻不緊,絲絲的白氣向外撥撩著,輕易就被安戈勒斯扇起的翅膀拍散。 雲層的堆擠處在他看來便像一個個堆起的小山包,更遠處也有巨大如同龍卷風一樣連通天地的雲旋,比薩馬山還高上幾倍、幾十倍。唯一可惜的是這條龍對此似乎並不感興趣,而是繼續向前飛著。考慮到今天已經說好由它來決定,諾維爾倒也不甚在意,反正以後的時間還長。 總體來說,這裡隻突出三個詞:寬廣、鬆軟、白凈。一人一龍這時仿佛在雲端無限遼遠的盡頭看到太陽的光斑——它們一起在同一水平麵上了。世界又發生了改變,在他們頭頂的上方由一個點發散的光芒由深入淺得占據了天空之上的天空,凈是赤紅的一片,下方的雲地則被塗染成五彩的分界。諾維爾瞇著眼,慢慢靠在了龍身上,用麵龐感受著陽光的撫摸,用雙手分辨起風兒的吹拂。 他也從未像此刻這樣想著:如果世上真的有著所謂的神明,那祂到底要有多麼偉大才配得上這樣的稱號? 現在他明白天上一共有兩層雲朵,一層便是常常被人盯著凝望的,隻有下雨天才連成黑壓壓的一片,另一層佇立在更遙遠的高空,晴天時顯現著通透的蔚藍。安戈勒斯此時降低了高度,處在陰雲與地麵之間,他往外探頭,在極遠的視角下看見黑雲籠罩下的山脈失卻了綠意,仿佛與天的盡頭連在一起,它們凝成一片,共同壓落下來,襯得地麵的光景像一幅平麵的畫卷一樣。 下方的地勢不平,人們便用梯田的形式一寸一寸開發著土地,連帶著村落的房屋都穿插在田地間,作物們都已長出綠油的嫩芽,在陰雨天的濾鏡下更是青翠欲滴。一條奔湧的大河橫插在山脈之間,夾雜著泥土與山洪向著幾架脆弱的水車壓去。 麵對如此美景,諾維爾卻突覺有些無聊,這倒不是他不喜歡見識風景,人在一步步沉浸於自然美景的過程中,心靈也順勢軟化,往往更加融入這個世界,生出某種虛幻、卻又真切存在的感情,而這本身就是一種回歸自然的過程,是能夠真真切切體會到自己存在的機會。 他也希望能夠有人和他共同鏈接著欣賞,這樣那無處排解的細小微流一樣的心悅感會更好些,當然,龍也行。 而從剛才起,安戈勒斯就沒怎麼說話,現在它在空中盤旋,頭部卻一直向一處遙望。許是經常熬夜看書的習慣,諾維爾的視力不是太好,隻看到遠處隱隱有一座城邦掩映在群山之間。陽光透過雲層的缺口落下幾道粗壯的光柱,灑在正淋著雨的城墻上,把它襯托得頗為壯麗宏偉。 由巍峨的城邦所反射出淡金色的光芒向四麵八方籠罩著,磅礴的氣勢烘托得它好像能和周邊從未變化的山脈比試永恒。而昏亮的鱗光又平添了日暮的質感,讓這座好似傳說時代就存在的城邦顯現出了英雄遲暮的氣息,悲哀的蒼涼之感便再掩蓋不住。 諾維爾沒怎麼翻到過地理方麵的書籍,也就對眼前的巨城沒什麼印象。或者說,諾裡人並不在乎諾裡之外的世界。 “不過去看看嗎?”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不了,那太危險了,我隻是覺得熟悉——”說完這些,安戈勒斯又覺得這樣好像在示弱,於是連忙補充道“主要還是害怕嚇到那裡的人,龍威,龍威啊。”嘹亮的音波震得遠處幾隻想要歸巢的藍貝鳥再也維持不住平衡,草草跌落在地上,被幾個在附近玩耍的小孩收入了自己的口袋。 “哦。”諾維爾懨懨回復了一句,又好像想起它剛才的某句話,連忙問道:“你以前還見過其他人嗎?” “以前?我不記得了。我記性一直不好。以前,以前......” 於是一人一龍便都陷入奇怪的沉默,誰也沒再說話,他們就這樣返航了。 安戈勒斯的落地並不總是聲勢浩大的樣子,這取決於它的意願,而且,據它自己所說,它的身軀在自己的族群裡不算大——盡管安戈勒斯很久沒見過自己的同類了,比沒見過人類的時間還久。諾維爾能理解這份孤獨,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過至少他們現在還相互陪伴著。 一點點地從龍頭滑到安戈勒斯落地時壓斷的幾根木頭上,這個精力旺盛的年輕人對著金綠色的眼睛揮了揮手,“今天再見了,我得趕緊回去,伊戈肯定又在一邊喝酒一邊念叨我。哎喲,羅伊還說過今天下午來找我,把他忘了。” 安戈勒斯沒管後麵的話,而是露出陶醉的神情思索道:“酒啊......你什麼時候給我帶點嘗嘗?” “你?別開玩笑了。十輛,不,起碼十五輛馬車拉來的酒才夠你喝上幾口嘗嘗味兒。” “像湖水那樣多,我可以每天泡在裡麵。” “哈哈,血王還真的那樣乾過,不過是為了他的王妃,據說漂亮極了,你要試試嗎?” 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這條龍不滿意地嘟囔著“我不知道,你沒給我講過這個故事。” “那就下次,我把書帶來。你還沒說去哪找你呢。” 聽到這話,安戈勒斯突然懊惱地輕輕“嗷”了一聲:“我又忘了,唉。就到第一次見麵的地方,你在山穀口就能看到我了。” 靜靜目送諾維爾踩著那條土路小跑著離去,看著他把路邊小麥穗一樣結著紫色小花的樹柳握在手中,看著他走過了反射著陽光波光粼粼的水麵,安戈勒斯這才轉過身子,對著從剛才起就一直用枝條抽打著自己尾椎的樹木張開大嘴,吐出了帶著火星的黑霧,看著樹精們不敢再動,它這才滿意地收了龍威。 這次沒再碰倒樹木,巨龍翅膀一張,遮天蔽日的黑影急劇縮小,很快就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