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湖水隱蔽了自身的存在,忠實地投射起了鏡麵的世界,雲層厚厚地堆疊在一起,團出一圈圈仿佛直達太陽光暈的綿白。澄凈的天空與湖麵照應,在天際與湖水的連接處貼合,染出藍綠的底色,使人實在弄不清楚哪麵是真,哪麵是假。 叢林中,高大的樹木鋪砌著許多樹冠,獨自享受著太陽的光彩,因此隻有很少的土地勉強生長著幾株灌木。偶爾有一兩片光斑存留在泥濘的泥土上,更多則生長出許多苔蘚與藤蔓,惹得道路滑溜溜的。 此時的諾維爾尋找到了一個由枝木相互依和成的傘蓋一樣的東西,它懸掛在幾棵樹之間,幾隻鬆鼠與一隻獼猴正扒拉著樹皮,喝起了昨夜的雨水。從遠處看它就像一個倒掛在樹冠之間的傘,也因此諾裡人一般把這東西稱作傘木,書上則更形象,把這玩意叫做林間蓄水池,供許多生靈在其間生存。 現在竟然連自己也成為其中的一員了。他低下頭,從腰間摸索出隨身攜帶的小刀,走到了傘蓋的下頂點,瞅準了一條滴著水滴的縫隙,用刀身插入,把水滴變作水流,張開嘴大口喝了起來。 諾維爾不是不擔心不乾凈的問題,一方麵,這片地區已經連續乾旱了好幾天,直到昨天才下雨,因此他有理由相信這水暫時還沒那麼臟亂;另一方麵,自己已經沒辦法考慮這麼多了,此時他還在向山間開闊的地形攀爬,空氣陰冷,太陽已升至斜角處,氣候悶熱無比。 安戈蘭斯從沒有像這樣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莫名離開。被人抓住嗎?不對,沒人能無聲無息地打敗它;記錯了時間地點嗎?以前從沒有這樣過;看到自己帶人來而不高興嗎?諾維爾並不確定安戈勒斯的感官究竟有多敏銳,它飛向高空時卻仍能精確鎖定海洋裡的鯨魚並將之捕殺,它無法觀察人類的書,那一整本書連它一塊鱗片大都沒有,可它應該沒有這麼小氣,就算不高興也不會不告而別。也許,它想起了什麼,那是一定要立刻去做的?諾維爾不知道,心亂如麻。他讓羅伊先原路回去,自己則再進入穀中尋找一番,說完,便頭也沒回地走入了之前摸索出的登山小道。 一直到臨近中午時,他才終於從那片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密林間走出,由於那陰冷的意味,生氣沒讓人覺察多少,倒是莫名多了些死氣,使人不舒服。 諾維爾的鞋子側邊與後跟幾乎完全被濕泥掩埋,頭發與身子上沾了許多針狀的東西,然而此刻終於處在山腰開闊的地形中,麵前柔順的草原由山的陽麵直下,綿延到更遠的山脈間,它們像海浪一樣搖擺,伴著風,他站在眼前開闊的景色前,自己的頭發和衣服也隨著林間的氣味撲簌簌的刮起。那雲好像從沒有動過,高高隆起,積攢著下一波的雨勢,幾條反射著波光的綾帶肆意沿著山間馳騁,許多樹林紮根在它們兩旁,從中隱隱露出獸類的吼叫。而在近處,蟲鳴與鳥叫的聲音已十分明顯,釋放著夏天獨有的樂符。 幾隻小紅背趴在石頭上,它們看起來更接近蜥蜴,身子要更高,四肢則短些,此時正張開背鰭,薄膜一翕一翕呼扇著散熱。這物種相當溫順,吃蟲子,秋天時也會吃草。比較突出的壞處是它們遇見東西總喜歡和自己的嘴比劃比劃,經常不小心吞進肚子裡,就此一命嗚呼。而諾維爾麵前的小紅背就是如此,被什麼東西卡著在地上打滾。他拿起了一根木棍,先是輕輕敲背,一點點地順著喉嚨把異物取出,那看起來像是某個動物的骨片,被他遠遠踢到樹林裡,以免還有別的小紅背誤食。 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對待動物仿佛永遠比對人更體貼,更有耐心。可他並不是不在乎他人,隻是不知道該如何去做,而動物要簡單太多了。不過這理由也並不完全成立,至少安戈勒斯,它並不比人簡單,而諾維爾隻會更加細心,又或許他們倆本就很合拍。 一想到這兒,少年舒緩的心情又迅速暗淡下去,他又一次挪動腳步,向著記憶中的道路走去。 這時的路雖然更陡峭,但總算生機勃勃。而諾維爾早已顧不上欣賞林野百態,更顧不上細細觀瞧。他跨過那截因雷劈而倒下的樹乾,巧妙地避開了那團纏繞著藤蔓的灌木叢,又一點點挪過那塊光滑得幾乎毫無自然痕跡雕琢的石壁,熟悉的感覺越來越近,一抹抹記憶又湧上心頭。一直等到他扒上那兩塊突出的巖壁時,那熟悉感卻轟然破碎,周邊的環境再也沒有像上次如同凝固——沒有奇跡了。 一股陰冷之感陡然包圍了他,這感覺一路都存在,終於在他失望的頂峰同步達到了頂點。他想自己大概從沒有這樣地,內心情感竟能這樣影響外界的感官——不對,這絕不是情緒能到達的地步! 急速反應過來後,他猛地一跳,看向了身後,一股恐懼的感覺立刻包圍了他。離那巖壁不到二十步的地方,一個怪物,下半身長著死人一樣的乾枯肢體,材質卻更接近於樹木,幾乎從半個胸部往上,那兒生長著一整隻絳紫色的肥厚花朵,六瓣合攏著,卻不斷從各處滲出黏稠的液體,滴落在自己的軀體上,冒起絲絲的黑煙,而它的手臂被黑氣纏繞,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樣子。 就在諾維爾看到這怪物的同時,它突然跌跌撞撞地向他沖來,花瓣蠕動,擺明了攻擊的姿態。而直到那怪物的身影在視線中越發龐大,他才顧不上害怕和惡心,生存的本能克服了一切,雙腿一軟後又趕快爬起向上躲避著。 沒跑幾步,上麵的山路卻越發陡峭起來,一騰一挪間距離便拉得極近。慌亂間,諾維爾終於想起呼喚安戈勒斯的名字,可第一聲由於害怕而幾乎失聲,緊接著蓄足氣力的第二聲震耳欲聾,惹起山鳥無數。 但沒有任何回應。 陣陣回聲後,他們的距離已十分接近,而他身前的苔蘚也被腐蝕大半,絳紫色的黏稠花瓣在他眼前搖晃。諾維爾再次摸起了匕首,把它用力擲向那怪物龐大的軀體,可那刀尖隻沒入了一點就墜落在地上,同樣被腐蝕出絲絲的黑煙。他兩腿發軟,渾身用不起一點力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眼睜睜地看著生死的平衡一點點地被打破。魔法,不,法術,該用什麼?不,根本來不及構建...... 陰陽的地獄即將失衡,生死存亡的關頭,諾維爾的腦海裡卻突然莫名閃過一個名字,玖紋,那位精靈!自己已經幾乎遺失的夢在這時竟突然被回憶起一小部分,他再顧不得其它,忍著大腦的劇痛扭曲著喊出了剛剛獲得的知識,“Xvanf eo Clul e Nmmeod Nmmeod oi Guk oi!” 幾乎在花瓣的黑氣即將接觸到他的同時,周圍的樹木好似活了一樣,一根根粗壯的枝丫與藤蔓攔截在他們之間,隨後包被成一個越縛越緊的囚籠。這怪物似乎沒有神智,隻是不斷地分泌出更多的粘液,然而那樹木好似有無窮生機,到後麵幾乎開始自主壓榨怪物的黏液,直到它終於停止蠕動,樹木依舊一層層包裹著,再看不到任何軀乾。 所謂玖紋的祝福...... 諾維爾驚魂未定地爬起,而後連滾帶爬地向穀口跑去。他想回去了。 夜晚的叢林充斥著令人不安的吼聲與寂靜,一個少年失魂落魄地走著。他沒能尋回安戈勒斯,此時又累又餓,又驚又怕,卻不知還要走多久才可以歇息,一切才算安全。 直到看見那熟悉的穀口時,那裡亮著火光。羅伊,他沒有丟下自己,而是在這裡等著他,那是屬於他自己的辦法。 他把火升起來了,在潮濕的夜。 柔和的火光經由巖壁的反射,一寸寸地前進到諾維爾身上,把安全、溫暖與光明帶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