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高,斜陽似火。 遼闊無邊的天穹之下,一團團紅雲如褪散的魚鱗般向西流走,似在與今夕的光陰依依惜別。 “咿——” 流雲層中,一聲清唳悠悠穿梭急蕩,隨之而來的,是一隻銀灰色的蓬頭大山雀。 它挾著翻騰雲絮,繃緊了身軀一路俯沖疾馳,周身氣流細長如練,須臾過後,銀色山雀便降落在一棵深黃老樹的上空,繞樹三匝,幽目深鎖,在啄走了原本望風的幾隻烏鴉後,它才獨自一個霸占在高粗的枝頭上。 慢慢地,它的一雙灰黑雀瞳,開始變幻仿如人色,一寸寸抬起頭。 自枝頭向西俯瞰而去,所見盡是一片荒草橫錯的田壟水甸,靡亂的水汽氤氳起伏;而遠方,夜幕的爪牙也要壓過一重重青山水泊巡弋而來了。 銀色山雀逐漸把目光鎖定了田壟的一頭,於它瞳仁的倒影中,正有一隊村民模樣的男子趕著路,這幫人們腳下的泥濘,使前行的速度被拖慢了,而中間拉著的一輛破舊木板車,車上小山般草垛的搖搖晃晃、軲轆間雜裹的毛草更能讓拉車的人疲憊加劇。 “呼……” “哈……” 拉車的是一位青壯漢子,他雖體格高大,一身披汗的壯碩赤膊,卻還是遭不住一路以來的疲乏,幾聲粗沉的喘息剛去,就聽到前麵領路的一個老人怒喝過來。 “廣柱你個臭小子!拉趟車而已,這麼快就想撂擔子了?以後老子還放心讓你給我養老麼!” 罵他的人是他的老父,這個叫廣柱的青年無力回嘴,隻能抹去一頭汗水,咬住牙關勉強前行。 木板車上的貨物少說也有數百斤重,他一個人頂兩頭驢來用,又怎能不心懷苦悶,正當他暗自發著牢騷,卻忽然感到肩頭又是一沉。 隊伍中,一個隨行的道士模樣小孩跳到車頭,盤腿下坐,嬉皮笑臉朝前麵幾人叫著:“張二伯啊,你剛才的話可說得不對,這孩子分明勤勤懇懇,何時撂擔子了?你呢,你說是不是啊?” 張二伯一行人貌似對這小道士畢恭畢敬,一個字也不敢回,隻顧往前吭哧吭哧地走,廣柱聽有人為自己辯解,連忙憨笑著問過去:“謝謝道家大爺!噢對了,我莫名覺得今個拉的貨要比往常重了很多,怪異得很?!大爺能不能告訴我……” 小道童一聽此問,卻倉促收回稚嫩的笑容,不再言語什麼。 廣柱有些不解其意,但也不敢多問,繼續拉了段泥路,才聽見車尾有另一個聲音幽幽傳來。 這回竟是個坐在車尾的老道士,那人道:“小子或許是猜到了吧,嗬嗬……沒錯,我們師徒倆今日過來,就是特地幫你們張家做一場法事的!在這車裡啊,不光有你們平日裡的貨,還有你們最重要的‘貢品’呢。” “法事?貢品?” 廣柱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周遭的暮色愈發逼近,滿天的烏鴉在呀呀叫喚。 “今兒個這天,怎麼黑得這麼快了!他媽的!” 領頭的張二伯觀了觀天色,頓叫一聲不好,忙瞅向邊上的一人,大吼:“張山!你怎麼領的路!這麼慢騰騰下去,我們沒一個落得了好!知不知道?” 被他怒吼的是個中年男子,這人雖相貌堂堂,身材板正,一副勃勃雄姿,但一經老人痛罵很快就蔫了神色,隻麵露難色回道:“二伯您聽我說,咱們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不如還是就地……” “就地什麼!不行!”張二伯手裡捏了根黃木拐棍,慢慢指向張山胸膛,氣勢咄咄不饒人。 “但是……” 張山本想直接作答的,可見到長輩如此逼他,也隻能訥訥搓起了手。 “哼,一幫廢物,一大家子的廢物!怎麼你們一個個小輩都是這種蠢貨德行?老夫要是哪天死了,你們是不是隻能要飯去了?啊?” 張二伯似有一股無名火燒,握著杖頭的老手也顫抖起來,他的罵聲還在田野回蕩,不經意又斜視了一眼隊伍後方。 在大後方的泥路上,此時還佝僂立著一個比他小了幾歲的老人,以及一個十一二歲大的孩童。 那兩人落在十幾丈遠之後,半模糊的身影像在一起做著某種玩泥巴的不省心遊戲,張二伯看來看去,似被斜陽晃著了眼,再次一口惡氣上湧,眼角泛紅,霎時渾身戰栗難支,杵在原地隨時都像要倒下。 而木板車上一老一少的倆道士,則隻是袖手旁觀著他們張家村民的惶忙之態,並無任何出言勸導的意向。 …… “唉……罷了!” “罷了,隻能這樣嘍。” “既然時間浪費了這麼多,你們也就別乾耗著了。” 在被張山和自家兒子廣柱苦苦相勸了好一番後,張二伯才勉強拾回精神,他走近木板車,先是恭請二位道爺下車規避,隨後又從車轅上抽出一柄鐵叉,交給一旁的張山。 “不早了,趕緊處理了事。” “嗯,明白!” 廣柱也被叫去了一邊,旋即張山便獨自操著鐵叉立於車前,雙手用力一握,借著一聲提氣大喊,貫插進車中的草垛。 撲啦! 最頂層的草垛裂開,從中滾下一具半腐半臭的屍體,歪斜砸在了張山的腳下。 這具屍體是個成年男性,裹著一身上好的象牙白色綢裝,看樣子出自於大戶人家,隻是屍身稍一著地,衣服就沾滿了粘稠惡臭的淤泥,一下子掉價了不知多少。 “嘖,手腳不夠利索!你下回注意點!” 張山記住了二伯的叮囑,在匆匆扒了男屍的衣物,又取走了屍身內的一乾值錢物件後,當即一腳重踹,將屍體踹進不遠的水溝,水流很快將男屍吞沒,他緊接著又開始了下一輪查貨。 如此這般,半刻鐘的時分過去,張山便已查來了不少值錢東西,他一邊交給張二伯收管,一邊念念有詞道:“記得之前我聽人說過……說什麼車最裡頭的才是最上等的東西,看來我這會下手得小心一些了。” 深知不能浪費太多時間,張山果斷再次拿起鐵叉,先是在草垛的最裡麵左邊一掏。 隻聽窸窣的一聲細響,從裡麵現出個團團包裹的少女身體來。 “……啊?” 張家三人見了此景,表情各異,齊聲驚呼。 “這是!” 車裡的少女不知是死是活,但眼見著天色愈發昏黑,不單是張二伯等不了,這回連一直置身事外的老少道士也站不住了,老道士急切切道:“後生快些!那女子應該能作貢品,你不妨試一試她!” “嗯,好……” 張山不敢再猶豫什麼,於是用鐵叉的尖頭撥了撥少女裹著的衣團,隻掀開一層,便果決用力一插,鐵尖直插進少女的臂彎間。 少女毫無反應,張山把鐵叉抽出來,尖頭不帶有一點血跡。 他前走半步,遮蓋住大半車轅,低沉著臉,高聲道:“必是死透的了,道爺果然是個高人!這下我們有希望了。” 倆道士笑而不語,張二伯這對父子站在田壟邊,由於麵朝紅霞,視線被擋了七七八八,聽見是個死人,方才現出如釋重負的樣子。 張山再次看向板車內側,如今的車內隻剩下了最後一坨草垛,他得抓緊每一分時間。 手裡的鐵叉又一度攥緊,他風風火火地刺去,可這一次的刺插,卻讓他這個有力的男人虎口一疼。 鐺! 鐵叉居然被彈了回來,張山瞪眼一瞧,發現尖頭還彎曲了少說半截! “怪了!” 他有些納悶,但也知道不能拖拉,於是冷喝一聲,運足了渾身解數祭出第二重刺擊。 這回的車內草垛裡,仿佛藏著個活物一樣,迎著張山刺來的一叉,飛快騰挪閃至下層,其間還擺出個“凹”字型來。 張山驚得大叫:“還真是活的!” 但他手頭也並不含糊,再次用力刺插過去,準備一擊弄出個狠的來。 嗖! 車裡躲藏的身影仿佛能預見他的動作,這回又躲出個“之”字型,再度逃過一劫! “沒完沒了了還!” 眼見著天色黑沉沉的,這回輪到張山心急火燎了,他計上心頭,先是用力踹一腳車梁,趁著板車晃動,對方坐立難安的一剎那,這第三回的刺插——順利命中要害。 呲啦! 那影子也再動彈不得。 張山見已得手,才緩緩抽回手裡的叉,這回的尖頭上,已然布滿了黑紅色的血,一滴滴暈紅了路麵的黃泥,將張二伯等人也吸引了過來。 “這把乾得不錯。” 張山聽了二伯這句久違的誇獎,不免麵色舒緩,可還沒等他高興太久,木板車裡,那本該橫屍的人影,卻當著眾人的麵,緩緩伸來一條胳膊,瘦削的五指大大撐開。 “別插了!別插了……是活人。” “大活人啊!” 緊接著,從草垛裡擠出個半身的少年人,這少年披頭散發,一身灰色潮濕舊衣,胸前還懸掛一片方正的黃銅殼子,閃閃浮光質地不俗。 少年在甩開身前用以擋災的少女屍身後,方才吃力喃道:“你們不該這麼做……這是殺人……害命的買賣。” 他好不容易說了些話,頓時就嗆著了一樣,俯首吐出一口口的汙水。 遠方的那棵老樹枝頭上,銀色山雀驀地目光趨緊。 …… “嗬,有意思,我們不過是撈些屍體翻些值錢的去賣,卻被這小鬼汙蔑成殺人的了。” “那,這該怎麼辦,二伯?” 車前,張家三口人見少年竟平安無事,一時間麵麵相覷,不知該做什麼才是上策。 而一老一少的兩位道士,則雙雙抱起了膀子,偌大的晚陽之下,這雙纖長黑瘦的影子,俱擺出了看熱鬧的姿態。 陸患無力靠坐在車上,他好不容易才吐光了腹裡的汙濁,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怔怔盯著前方盤踞的諸般麵孔,一時間意識變得恍惚,思緒也慢慢飄飛起來。 他記得,自己已經來到這個世界三天有餘了。 雖說已身在這世界這般時日,但他無論是對於自己、抑或是這片天地都還知之甚少。 他隻知道,自己姓陸名患——這個略帶一點諷刺意味的名字。 “不過也還好啊,至少不會哪天成為敏感詞就是了。” 陸患把這種話認作為自我安慰。 以及,自己如今所處的——這個名為“大荒”的妖鬼精奇世界。 除此之外,他也還記得:在三天前,自己剛從此世此身蘇醒之時,就被迫地繼承了一場慌不擇路的逃亡,後方的追擊者窮兇極惡,前方的埋伏者亦詭變多端…… 在他逃到避無可避,乃至心灰意冷的絕望關頭,終於無奈紮進一條奔流大河裡,任憑河水凍徹他的身體,也不管河流把他沖刷到何方……而當自己再次醒來後,便沒來由落成了現在的這副田地。 這番心緒飛了又回,也不過才短短幾個眨眼的功夫。 陸患剛才的幾輪躲避已透支了大半精力,整理心態後,又長吸一口清氣,提高聲音,朝陌生的幾人喊道:“各位……各位鄉親父老!在下初來乍到,和你們一無冤二無仇,沒必要鬧出什麼人命,不如坐下來好好商量……” “這小鬼叨扯什麼胡話呢,沒時間了,你趕緊解決了事。” 然而張家三人壓根不聽他的爭辯,經張二伯冷靜發話後,張山便不得不重抄起鐵叉,照著陸患驚詫的麵門挾風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