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惡風已至，尖刺卻僵。 　　陸患死死瞪著距自己眼仁不過咫尺的鐵尖頭，抽動了一點下垂的發絲。 　　隻是那驚叫的聲音並非出自他口，而是…… 　　從隊伍大後方突兀炸出的那一道痛叫聲，剎那間將張山、張二伯以及廣柱，均一連串地恐懾住了。 　　張二伯麵露異樣，跨越來到高處，在眺望了一眼落後的那倆家眷後，忙不迭一聲低叫：“不好，是秋娃那崽子出事了！就知道不著調！他，他……” 　　“——他怎麼了？” 　　“他踩著獸夾子了！” 　　那個不幸踩到獸夾的秋娃，一來二去間就痛叫個歇斯底裡、喧天動地。 　　“啊——啊——” 　　“疼死我啦——” 　　與此同時，秋娃的身畔也恰到好處地傳來呼喊，“夜黑不等人，二哥你們趕緊走！不用擔心，我幫娃子處理一下就行——” 　　夜的帷幕隨著喊話聲更添一筆濃墨，張二伯三人巴望著後方，各有各的情急，各有各的焦躁，但也察覺到此地絕不能久留了，於是隻能由張二伯扯高脖子喚去：“老六你可要當心啊，千萬不能遲了！再晚一會——村裡的野鬼可就——” 　　…… 　　木板車一路上下顛簸。 　　半晌過後。 　　隨著嘩啦的一聲悶響，整輛木板車最終停在了田野高地的一幢老祠堂門口。 　　這祠堂占地麵積不小，基墻挺闊，隻不過因年久失修的緣故，連大門上的匾都斷成半截，隻留下後半段的“……氏祖祠”三個意義不明的古字。 　　但分立兩側的聯子卻還顯得完整。 　　上聯：年年歲歲承香火； 　　下聯，生生世世降平安。 　　拉車的廣柱看也不看，一肩膀撞開祠堂的大門，幾人避開堂內騰飛的微塵，由張二伯率先步入堂內，一老一少道士倆揣著大袖子也進了去，隨即，殿後的張山一掀車尾，陸患便也連著身旁的少女屍體滾進了堂中，形如一雙待宰的羔羊。 　　很快，外麵就已幾乎尋不到落日的光亮了，大門也被人用力關上，陸患見自己一路安全來到了此地，不覺暗自慶幸幾分。 　　但他也明白危機尚在，索性抬頭探了探，趁著一時間無人搭理自己，當即便擠出吃奶的力道，連滾帶爬地躲到西邊的靠墻一隅。 　　“此處便是你們張家的祖祠了？” 　　老少道士一左一右，勘察了一遍偌大的廳堂。 　　此堂內部空間委實不小，東西南北至少有十丈的開闊，幾根紅立柱頂得大氣磅礴，且各式器具一應俱全，正中間置有相當氣派的檀木供桌，上奉殘香枯骨，下陳裘皮絨毯，後有高如小塔半的祖龕牌位，隻是牌位幾乎不知去向，餘下的三倆也傾倒歪斜，廳堂深處甚至還有兩道通往廂房的偏門，以及朝陽處一整排緊閉的木窗，隔著黑稍遠看去，仿如一排縫合的巨人眼瞼。 　　“當然了二位道爺，咱們家雖然人丁不多了，但祖上還是有點本事的！二位覺得今晚能不能……” 　　張二伯一進門就追著蛛網去打，邊打邊說，手腳還不甚利索，但見老道士一本正經的模樣，他就已能猜到什麼了。 　　果然如他所料，老道士此刻的神色格外莊重，繞著大廳踱步一圈後，忽然扭頭回來，對張二伯淡淡一笑。 　　“……什麼？” 　　張二伯略有疑惑。 　　“嗬嗬，沒什麼。” 　　老道士斂回目光，猝地袖頭連點，從中抖出幾顆發光的圓石，輕念兩句，瞬間這些圓石便飛插進各個頂角，照得滿堂亮如白晝。 　　張二伯喜形於色，拄著拐杖贊道：“果真是仙師手段，厲害，厲害！我們全家老小能不能熬過今晚，全仰仗二位道爺了！” 　　說完，他就拉著兩個晚輩納頭作拜。 　　“各位免禮……” 　　老道士等他們磕了幾個頭後，方才令幾個起身，撫著白須笑著說：“不過是幾粒尋常的‘螢石’罷了……而且各位鄉親太見外了，咱們先前不是已達成交易了麼？故隻要收了好處，本道自然是會不遺餘力相助的。” 　　“那就好，那就好！” 　　這下張家幾口人終於放下了憂心，接著又看到老道士大袖連揮，先是抖落一口桃木小劍，趁在手裡舞出風聲；又分出幾張黃符遞給小道童，命他：“你這就將它們貼在各麵墻邊。” 　　小道童聽話行事去了。 　　老道士低眉看著眾人企盼已久的目光，笑吟吟道：“以上嘛，便是本道的幾番驅鬼辟邪手段了，別看這手段簡單，但可均是承自於本門聖賢高人的！如此一來，此堂既有本道坐鎮，又有仙符威懾，想必你們口中的那群‘野鬼’……就算敢來，也隻有自討苦吃的份了。” 　　“那可真再好不過了！” 　　張家三人異口同聲熱絡應和著，後知後覺間，張山這才瞧見躲在一邊的少年。 　　陸患此時正滿地找著水，他這一路來實在又渴又餓，隨時都可能暈厥，眼下再也頂不住了，隻能爬到一口坑窪邊，見水底還算清澈，便一股腦灌了好幾口，順便還洗了洗臉。 　　這也是他第一次看清自己的模樣，原來還真是個十六七歲輪廓的少年人啊。 　　尚未長至成熟的清冷雙眸，以及左眼角下的一顆不顯眼淚痣。 　　“嗬嗬，模樣怎麼形容呢……” 　　“算是以後情人節管夠的程度了？” 　　他既解決了口渴的麻煩，又似乎聯想到了什麼，不知覺就傻笑了好一會。 　　…… 　　“咿呀！師父您看，我才剛剛貼好的符紙，怎麼一張張都彎上去了呢？” 　　另一邊，原本乾好了活的小道童忽然納起了悶。 　　陸患耳力機敏，忍不住向幾處墻麵瞧了瞧，果真如小道童所說的，那幾張黃符爭相無風翹立——而且這種莫名的古怪氣息，都快沖到天花板上了！ 　　老道士卻滿不在乎道：“興許是卷壓太久了吧，你再拾掇拾掇不就得了。” 　　“噢。” 　　小道童兩手一攤，也變得無所謂了。 　　陸患有種不太對的感覺，默默再向墻角移去幾尺。 　　張山開始觀察起他的動向，對著眾人問道：“差點忘了，那小子該怎麼處理呢？道爺之前不是發過‘貢品要少男少女成雙，最好是屍身合抱一處’這樣的吩咐麼？所以是不是該……” 　　他問完便扭過頭，尋求二伯的決定。 　　張二伯冷哼一聲，“那你還磨蹭什麼呢！” 　　“呃……好吧。” 　　張山隻能聽從長輩的話，撿起地上的一截斷棍走過來，與縮在墻角的陸患越來越近。 　　陸患斷喝一聲：“你別過來！” 　　“小兄弟對不住了，我們貨都晾在外頭，所以隻能拿你充作我們今夜的貢品之一了，我們不管怎麼都得取你的命。” 　　陸患眼見對方越湊越近，棍頭都快壓到了自己頭頂，不免竄出一股火氣，道：“誰說過非得死人才能當貢品？你不殺我……我大不了活著給你當貢品，不行嗎？” 　　“……啊？” 　　張山顯然沒聽過這種說法，撓起了頭。 　　廳堂後麵，老道士冷不丁接上了話，道：“不得……” 　　“張山你還不抓緊，人家道爺都發話了！” 　　在張二伯一聲聲的逼喝下，張山也終於下定了決心，高高揚起斷棍，準備對眼前的少年蓄力揮下。 　　陸患雙眼瞪得溜圓，呼吸也開始不穩，但他不是不想躲開，隻是…… 　　他在不久前摔滾下車之際，才偶然察覺到——自己的左腿，是廢的。 　　根本就提不上一丁點的力氣！ 　　…… 　　他的心跳聲變得狂癲，卻無法給予他自救的源動力。 　　難道，我還真的會…… 　　這麼不明不白地就被他們殺死？ 　　“……不得不說啊，這小友適才的提議，反而是點醒了本道，咳，咳，咯！” 　　老道士剛剛像是卡痰了一樣，這會才吭吭唧唧地把話完整吐了出來。 　　此話一出，偌大廳堂裡的人都變了臉色。 　　“……啊？” 　　張山也被影響得不輕，他本已高舉的斷棍，顫顫巍巍放了下，回頭問去：“道爺可別嚇唬我們，難不成還真有‘活祭’的說法？” 　　陸患再度撿回了一條命，這次也不再慶幸什麼了，心知最終隻能靠自己，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忍著左腿的酸痛強撐起立，又轉移到另一個墻角去。 　　老道士環目四周後，便微閉上眼解答道：“這世間的確是有活祭的說法的……想來你們這青草甸子也有幾百年的歷史了，這一帶歷來就有孤魂野鬼的傳說傳聞，誰家祖上不曾傳下來一些關於活祭的冊子，以備不時之需，你們說是不是？” 　　老道士朝向一家之主的張二伯。 　　張二伯稍作回憶，點頭：“是倒是，但……” 　　他話隻說出一半，陡然見到墻角少年正沿著一口木架子翻找些什麼，登時怒容滿麵大叫過去：“小子！你敢亂動我家祖上寶書，我們絕對饒不了你——” 　　然而為時已晚，陸患已緩緩從架子取下一本書冊，隨意翻開一兩頁後，展顏笑了。 　　這書名好巧不巧就叫《祖訓》，裡頭的字跡雖然陳舊缺墨，也算不上工整，甚至還是繁體為主，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內容。 　　“各位容我看看……嗬嗬，這本書正好是記載了有關‘活祭辟邪’的方法，而且還剛好是出自於你們家的祖宗那輩！至今可都上百年，幾代人了啊。” 　　陸患飛快瀏覽完了第一頁，發現裡麵內容固然須要一對童男童女作為貢品，但對於貢品是死是活，卻壓根隻字不提！根本就無關緊要！ 　　而且還不僅如此，甚至裡麵主要著墨的內容——反倒是對少男貢品的好一番精心照顧！ 　　譬如…… 　　“咳咳，這書啊，你們的祖宗之法啊，這裡頭可說得明明白白了——” 　　陸患當下大為滿意，乃至近乎升格到了得意，也不管張家那三口人是怨是惱，索性捧起書本，半倚在木架上，照著頁中內容一字不差地念起來。 　　“要想避開鬼怪災禍的話，首先呢，你們這些子孫後代要好好侍奉這位少年人，因為是他好心願意當作貢品，以消弭你們的困障煩惱……故此，唯有把人家嗬護得有滋有味，絕不可動輒打殺，方能順利進入下一階段。” 　　“第二階段，一定要對我們的少年貢品噓寒問暖，他想吃什麼，就給他吃什麼……” 　　“第三階段，我們的少年貢品凡是有任何的不滿意，你們都要不顧一切去滿足……” 　　“第四階段，去燒一桶溫熱的白水，讓我們的少年貢品美滋滋泡個大澡！” 　　“……” 　　陸患一口氣念完多個章節後，生怕這幫人不信，於是特地平鋪書麵，對著張家眾人晃了晃。 　　“哼哼，這可全是你們老祖宗的智慧，我看你們誰敢不從？” 　　他特意提高了音量，就是為了一氣嗬成鎮住這幫無法無天的村痞歹棍，從根源上解決問題。 　　畢竟想要鎮惡，就必須要搬大佛來……而如今他找來的大佛，不外乎就是這幫人的老祖宗了。 　　習慣了農耕生活的人們，一敬鬼神，二敬先祖，這可是他上輩子積下的寶貴認知，雖然不一定百分百正確，但至少目前是說得通的。 　　“……啊！” 　　張山最先看清了此書，忍不住發出驚嘆。 　　稍遠的張二伯老眼渾濁，看不清切，隻能眼巴巴地問：“那書裡可真是這麼說的？” 　　陸患義正詞嚴道：“我都把書亮給你們了，還能有假？要是還不信，你們一個個過來檢查就是。” 　　“唉。” 　　張二伯卻無故嘆息一聲，如同泄了氣的皮球：“我們都大字不識一個的，就算看也不頂用啊。” 　　“……不識字？” 　　這下又輪到陸患驚訝了。 　　但他經過這一輪爭持後，發現張家的人攝於老祖宗的威壓，逐漸對他消了殺心，暗自想了後，他便將目光送到老道士那一邊去。 　　老道士領會了他的意圖，頷首回答：“本道學識廣博，怎會有不認識字的道理？” 　　頃刻，他接過陸患飛來的書冊，略掃一眼又送返了回去，正色道：“這位小兄臺念的一字不假，找書苑 wｗw.zｈaoshuｙuａn.ｃom 正是你們祖宗記下來的活祭之術。” 　　都得到老道士的肯定了，張二伯便再沒了懷疑的念頭，油然對那少年另眼相看，他很快就調整了一番姿態，小心翼翼喚過去：“想不到小兄弟文化水平居然這麼高！先前是我們一家人莽撞，還想對小兄弟要打要殺的……是我們的不對，都是我們的不對！還望您大人大量，可別記恨什麼！” 　　…… 　　陸患對這種乍來的奉承話並不在意。 　　說句實在的，他無非隻在乎張家幾人是否會對他放下殺手，既然現在對方已經祖宗鎮壓後改了態度，他也自然而然地笑著回應，手指頭還不老實地翻開了下一頁。 　　“嘖嘖，這小兄弟居然認識字，早說多好啊！我也就沒必要得罪他了，這下活祭可有得忙了。” 　　張山抱臂站在一旁苦嘆連連。 　　“是啊，本道剛才幫你們核實了他，但這是破格幫助，明兒個可得記得加錢。” 　　老道士也一副收獲滿滿的樣子。 　　聽到明晃晃的“加錢”二字，張二伯臉色忽然有些局促，搓著手，試探地問：“道爺，我們能不能……” 　　廳堂內，一時間變得靜悄悄的。 　　陸患自鳴得意地翻動書本，可是才掃了一眼這頁，他的麵色卻又一次坍塌崩摧。 　　上麵繪聲繪色地書寫著：“最後階段，經過前麵對少年貢品的一番洗禮後，就該輪到你們派出一人，親手將他的雛雞騸下，火燒成灰，驢蹄蹂碾成核……唯有如此，少男少女才能正式合為一套活祭貢品……” 　　“我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