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患漫天想著,卻不期然感到手腕一暖。 他垂頭一看,竟是那小道童湊到了他身邊,這小家夥也不見之前那般油嘴滑舌了,隻默默貼在他的身下,一手拉在他腕上,另隻手一連擦拭眼淚。 身邊,處處是黑屑紛飛,星火呼號,那傳說中的燈籠頭——已經無比接近了! 陸患強忍著目視前方,麵色憔悴,苦笑著問小道童:“你怕嗎?” 小道童死死捂住眼睛,提聲振氣地大叫:“我不怕!” “真不怕?” “不怕!” “那就再大聲點!” “……” 小道童吼出了九牛二虎之力。 “我——不——怕!” 陸患被小家夥逗得大笑起來,前仰後合,幾乎忘卻了將死前的驚悸:“那你不如猜猜,本人是否怕過啊?” 小道童抽縮的鼻尖上落了一片黑灰,聽陸患這般振奮的一說,不由激揚起了腦袋,一對眸子鋥亮發光,像是被他的話語觸動了。 “大哥哥……你可真有勇氣!” 然而此刻,那駭人的燈籠頭距離他倆——儼然已不足尺許之遙。 火光變成了兇光,熱氣也變成了躁鬱邪氣,一重又一重的死灰氣息接踵而至,再過一瞬間,兩人就將被齊齊吞沒。 陸患心跳陡然攀升,忍不住心思一動,像是某種念頭被催動了一樣,於是收腰往後一靠,後背頂著供桌,屈膝半跪在地上。 “……燈籠頭大哥!” “是我錯了啊!” “本人在這裡賠個不是,您要殺要剮,要吃要喝,後麵人可都足足的!不關我一個路人的事啊——” 他這下也終於明白幾分道理了。 真是笑話,我好端端一個穿越而來的外人,憑什麼要跟這幫鄉野村夫們陪葬在一塊? 就憑他們先前還對我要打要殺? …… 然而,他都這麼好聲好氣的了,那燈籠頭卻根本置若罔聞一樣,既不嘲笑他的螻蟻偷生,也不在意他的惱羞成怒,一顆碩大的方形頭顱繼續噴吐噌噌的火星子,漠然向他靠來。 火浪都要燒到眉毛了,身下的小道童更是目瞪口呆,陸患自知麵上掛不住,低吼道:“怎麼,沒見過嗎!” 趁著小家夥還沒反應,陸患瞬間又念頭一起。 “啊啊啊——” “我命由我不由人——” 他倆所對的歪斜墻壁上,一道身影不停做出三拜九叩的動作,一次賽過一次,一次更比一次誇張。 “哎呀!” 小道童一連就驚叫了好多遍。 “大哥哥!你晃蕩人家腦袋乾什麼啊!你的呢!” …… “啊啊啊啊——” 陸患一邊縱聲狂喊,完全發出了內心最最深處的絕望,一邊趁著間隙抬起頭,卻隻瞥見了屋外一團璀璨的黑亮夜空,還有頭頂上寥寥的飛舞塵屑。 這一剎那間,一切喧囂與吵鬧,仿佛都融為了大片揚塵的銀月,統統消弭殆盡了。 隻是爆裂卻杳無音訊。 不遠處的張家老小也沒了動靜,一個個如同雕塑似的,小道童被他摜了好幾輪之後,更趁他晃神之際一溜擠去了外頭,逃之夭夭,夭了一半,倒頭暈眩。 火苗停止了吞食,地麵停止了晃動。 甚至連自己心臟的搏動,都仿佛在一剎那間偃旗息鼓。 陸患貪婪地吸取一大口空氣,也不管空氣中的塵霾,胸口都被撐大了一圈。 哧,哧…… 身邊的火苗再度燃燒起來,蔓延到頂上,連天花板也在一層一層地剝落。 陸患眨了眨眼睛,最後看了一眼天上那半圓的月亮,驀地想到了什麼。 “——我那救命的東西喲!” 他一想起此物後,二話不說朝懷裡一掏,捏出了那枚裂開的照妖鏡。 “或許還是有用的吧……” 恣肆的野火迎麵逼來,陸患重新振作,兩手捧起殘破的鏡麵,閉緊眼,把鏡子直直對準了身前,以充作最後的防備和掙紮。 四…… 三…… 二…… 咦? …… 陸患閉著眼數默著,然而他還沒數到一,就再聞不到絲毫的動靜了,甚至連周遭的空氣也不再劈啪作響,反而明顯降得清涼許多。 他有點不敢置信,心中稍稍泛起喜悅,連忙睜眼一看。 隻見那燈籠頭雖仍立在前麵,卻在不知覺間彎下了身軀,粗壯的前肢伏在地上,而那顆碩大的空心頭顱,則正與他隔鏡相對。 一鏡之隔,陸患甚至看清了那東西的頭顱,在它方方正正的頭顱之中,赫然立著一根食指長的白色蠟燭,猶在熠熠燃燒著。 他不禁想道:這就是所謂“燈籠頭”之來源了? 吊著的心和膽慢慢落下,他雖然不懂麵前這家夥到底為什麼會突然停下,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手裡的這照妖鏡,還真的起作用了! 陸患於是鬆緩了氣息,同時按部就班地,雙手握緊了鏡子,想著先站起來再說。 果不其然,隨著他手中鏡子的向上移動,那燈籠頭便也跟著豎起腦袋,不知不覺間,那巨大的身軀似乎變小了一圈,身上的火也熄滅了多半。 陸患心下一喜,暗呼有救了有救了,乾脆加速站起來。 吱嘎! 可他剛抻直了腰,卻不小心用力過多,磕到了身後的供桌邊子,身子一趔趄,捧著的照妖鏡都差點飛墜出去。 陸患不由暗罵自己莽撞,雙手連忙抓緊了這枚寶貴的生機! 可抓著看著,他卻猛然驚覺——手中這鏡子所照的方向,竟然從來都不是對麵? “難不成我一直都是——照我自己呢?” 他才剛剛鬆開的心弦,一下子重新縛結。 他好像弄清楚了什麼。 從始至終,我都隻是在用鏡麵照著我自己,壓根就不是前麵的燈籠頭啊! 這照妖鏡的背麵——也就是正對前方的一麵,根本就隻是再破爛不過的一塊鐵皮,哪會起得了作用? 但既然是這樣的話,那前一刻的燈籠頭,又為什麼會無端停了下來,甚至還對我“卑躬屈膝”了呢? …… 陸患頓時生起一種如鯁在喉之感。 此刻,他強撐著濃重的喘息,鼓足了最後一股氣,緩緩鬆開兩根拇指,擦凈了一處鏡麵的灰塵。 在此一剎那,陸患終於看清了鏡麵中的景象,同時,也看清了另外一副更為吊詭的畫麵。 這次鏡中的畫麵,雖再不是之前的鬼物秋娃,但同樣能讓他差一點就背過氣去。 這個顫抖不斷的錯節鏡麵上,清清楚楚的,一張梳著雜亂辮子的少女臉龐,正目光飄忽地盯著自己。 “……啊!” 陸患嚇得心窩子一繃,直接扔飛了手中鏡子,就地要飛退而走,可身子卻完全不聽使喚了,噗通一聲就摔倒在了地。 幾次本能般的掙紮之後,陸患赫然察覺——此時自己哪怕使出吃奶的勁,犟牛的脾性,也根本無濟於事,再爬不起來了! 又一次被重力壓了住! 哢! 在他的身後,那古舊的供桌之上,原本那位躺得好好的少女屍體已坐起身,身體各處都發出嗤哢的關節響聲,經過短暫的掙開團團外罩後,她便隻剩下一身濡濕的粉、黃、黑三色短襖了。 女屍甩了甩衣衫後,四周的空氣似乎都被打濕了,又是一會,直到女屍坐穩當後,她才將頭顱來回轉成奇怪的角度,發出嗤哢嗤哢的骨頭響聲,最後低下腦袋,用空洞的目光朝陸患這裡掃了一眼。 “啊!” 才被她看了一眼,陸患就渾身激靈,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仿佛連靈魂都驚出了竅,一時間雙目瞪得溜圓奇大。 完全亂套了啊! 哢! 女屍的嘴角猝地一咧,垂下一抹詭異的笑意。 接著,她又緩緩抬起枯白的手,朝陸患身外側的燈籠頭招了招,燈籠頭見了,當即一跳一躍地跑向她,每蹦出一步,身形都在顯而易見地縮小,身上的火也在循循消釋。 直到它跑近女屍身邊,竟然就縮得如同尋常的家畜一般大小了。 而且還不但如此,這邪祟除了那張方正的燈籠臉外,整條身軀也逐步化成了常態,陸患乾躺在地上,側目瞅了又瞅,怎麼看都覺得這家夥活像是…… 一頭驢? 一頭黑鬃短腿的毛驢蛋子? 陸患本來全身心都悚然到了極點,而經此一眼之後,陡然又被這副奇怪景象給搞得憋悶了。 那頭“毛驢”慢慢伏在女屍的供桌下,時不時點下頭,顱中映出的燭光忽高忽低。 過了足足半晌後,女屍皮膚上的屍斑開始一點點地消去,臉也隨之露出人色,她不聲不響,隻用手指沿著桌邊抵著,低下頭,似乎在與身邊的毛驢交流著什麼。 又過了會,女屍上下嘴唇翕動了好半天後,才終於開了口,臉上還夾著淡淡的異樣。 “這裡……還是它們的老家噢……” “你乾的算是不錯,阿燭。” 被女屍稱作“阿燭”的毛驢倚靠她身邊,四蹄屈下跪地,似在獻媚,也像在承歡。 “可,唯一令我不解的是……” “那東西……就這麼平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