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五、兔子與老鷹之辯(1 / 1)

屋頂上的月亮,慢慢朝西邊沉去。   三個張家的鬼魂已相繼離開了這裡,仿佛從未在這祖祠出現過,也從沒在這裡停留過。   一切一切,都在匆忙之間恢復如初,隻有到處錯亂的磚瓦、泥屑,仍然記下了不久前的痕跡。   陸患胸口的異狀已消失殆盡了,他整理了一番心態後,走近一直昏睡的小道童那邊,把他背到墻邊的一方老櫃子上,讓他繼續安穩入睡。   少女也坐回原來的供桌上,口中兀自念叨著“又多了不少‘精神’”之類莫名其妙的話語,同時哢吧哢吧地抻了抻胳膊,再一次盤起光潔的雙腿,慵懶道:“你轉過來,身子正對向我。”   “……”   陸患仔細朝胸前確認了一眼,眼見光絲已徹底不見了,但卻不打算就這麼聽從她的使喚。   或許是由於剛經歷了一場“人鬼殊途”的緣故吧,雖張家那幾人和他並無多大牽扯,但此時卻心中仍少不了七零八落之感,一時半晌的,怎麼揮也揮不走。   “小英雄,你倒是轉過來呀。”   “我不想轉,你讓我一個人呆會行不。”   “為什麼不想轉過來?”少女好奇地問。   陸患背著她,想也不想道:“男女授受不親,行了吧?”   “授受不親?本姑娘隻是要你對向我,又不是……其他的什麼……”   陸患不知她想的是何,隻能接著推諉道:“姑娘……呃,隻穿了上半身單衣,下半身卻……反正這在我一介凡夫俗子來看,是需要保持距離的……吧?”   其實他也沒真這麼想過,但就算裝樣子也得裝得像才是啊。   “哦?原來你都看我看個遍了!”   “……”   陸患汗顏無語了。   少女好像也不在意什麼,隻調笑說道:“本姑娘向來就不喜歡披擋下半身……那你不妨說說看,本姑娘的腿腳如何啊?”   問罷,她還特意用力晃了晃雙腿,在桌子邊敲得一咣一咣的。   陸患徹底不知道該怎麼作答了,於是唯有閉口不言。   時間過得很隱秘,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落了地。   ……   “你,快,轉過來!”   少女在等到還算滿意的答復之後,便也不跟他開玩笑了,正色催促。   “……”   “可我為什麼要聽你的?我是人不是鬼,又不歸你管!”   陸患慢慢平復了心態,但越是聽她這麼說,他就反而更有抗拒之心了。   少女似乎有些急了,大聲道:“再不乖乖聽話的話,就不怕我打你?”   她聲音陡然提得極其響亮,仿佛是被加入了某種法術一樣。   這道聲壓效果極強,陸患頓時被喝得一激靈,心底也應聲炸起了一股寒意,從內到外的涼颼颼的。   但他忍了一會,還是沉聲回道:“你之前說過,無論人界的事是大是小,靈官都……不能擅自插手的嗎!”   “……我雖然隻是個平常凡人,但怎麼說也是人界的一份子!就算再怎麼不起眼,你也不能隨意,隨意……拿捏我!”   “哦?哈哈……”   少女被他說得笑了:“若我告訴你,我那些話都隻是騙人的呢?你會怎麼看?”   ……   都是騙人的?   那我豈不是……隻能任她擺布了!   陸患雖有些驚訝,但仍是輕咳了聲,故作鎮定樣子回道:“基於我所知的兩種原因,我猜測你那時的話,不應該是騙人的。”   “哦,是嗎?那就說說啊。”少女不免有些好奇。   陸患稍作斟酌後,才分析道:“既然你的靈官身份是真,我也就沒必要在這上麵浪費頭緒了……不如說起那冥河吧!假如你所在的‘冥河’是一個完整、有序的社會環境,並且靈官是通過處理孤魂野鬼來換取所謂的‘精神’的話,那麼,我就可以明確推斷——你的職位必定會受到不小的限製!”   “是嗎?都會有哪些限製呢?”   少女的好奇之色更甚了。   “最基本的限製,無非就是:你不可以擅自傷害凡人!不然的話,你們靈官不論品性好壞與否,必然會選擇一個個來到人界,從而想方設法撈取更多的‘精神’!比方說吧,你們可以與當地的惡霸狼狽為奸,他們殘害鄉親,你們處理孤魂;要是更過分一點,你們甚至完全可以拋開那些二道販子,自己動手,獨吞一切,豈不更有效率?”   “……假如以上種種,都如我所說的,都這樣發生的話,那整個世界豈不是亂套了?但眼下卻並沒有!這是否說明——我的假設是合理的?”   陸患生怕她不信,又接著添加了好幾個臨陣想象過的論據。   過了一會,少女才拍了拍手,略帶贊許道:“我看你年紀不大,這一番話倒是不無道理呢……”   陸患目光頓時一亮,知道自己應該猜對了,終於放鬆不少,朝身後的她回了個禮:“承蒙靈官大人贊許!這隻不過是一些粗淺的說辭罷了,和我的年齡、身份都沒什麼相乾的。”   “嗬嗬……”   少女卻忽然變了臉,大大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嘴角彎得連肩膀都被帶顫了。   “哈哈哈,其實你剛才說的啊,十有八九……都不過是你自己的臆想而已哦!”   “……”   什麼!   都隻是我的……臆想?   陸患被她這副似笑非笑的邪異樣子搞得慌了神,心中再度蕩起波瀾,卻一時間張目結舌,久久難以出聲了。   假如剛才的種種說法,真的全是我的臆想的話……那這個世界,豈不是已經秩序崩塌、禮崩樂壞了嗎!   ——就好比之前老道士說過的,說過的什麼天道……   他一時記不起來了。   “想必你也應該知道,天上飛的老鷹……從來都是喜歡抓兔子的,對不對?”   少女收回了笑意,忽然沒頭沒尾地問起他這樣一個問題。   陸患心中餘悸一點未消,隻能機械地點頭應對。   “那你是否知道,既然老鷹那麼喜歡抓兔子,卻為何不是整日整夜都下來抓呢?是它們突然就喜新厭舊,轉而去抓別的新歡去了嗎?”   少女臉上再度蕩起笑容,還露出了一對尖尖發亮的虎牙。   不過這回她的表情卻沒有之前那麼怪異了。   陸患想了半天,才吭哧作答道:“應該是……老鷹吃飽的原因吧!”   “嘿嘿嘿……”   “既然你還算拎得清,也大致猜出了些什麼,我也便如實和你闡明了吧……”   少女再不見了戲謔之態,一本正經。   “老鷹嘛,是一生一世都喜歡兔子的,不論朝夕,不分寒暑,這一點毋庸置疑……而你隻須要記住:無論是我也好,還是冥河中的其他靈官同僚也好——總之隻要我們來到人界以後,就與正常的修士無任何的區別了!而老鷹不整天吃兔子,也僅僅是因為它們需要這樣做而已。”   她這話雖說得相當輕巧,但卻把陸患本就淩亂的思緒打得更加七零八碎了!   既然她現在和正常的修士一樣,那豈不就意味著……   ……   破舊的祠堂裡,仍舊靜悄悄的。   少女一雙嫩白蘿卜般的小腿,正沿著桌底輕晃著。   她雖麵目清冷,但目光中仍然保留了一部分對陸患的贊許,問他:“我觀你年紀也不過在十六七歲,聽剛才所言,似乎還是讀過書的。我猜,你家境應該不錯的吧?怎麼會跑到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呢?”   陸患早在來到這個世界之時,就已在腦中反復模擬過了如今被問到的情景,更是準備好了不少的托詞,登時便深吸口氣,滿不在意地作答:“本人隻是小時候有幸讀過一些書本罷了,最多也就是認識文字的水平,不敢張揚嗬嗬……至於為何來到此地……我區區一介凡人,又哪裡值得靈官大人在意呢?”   “——大人行行好!你還是放了我吧!”   他終究還是忍不住,聲音飽含苦楚地乞求了好大聲。   “……“   少女被他叫得身子一歪,而後沉吟了片刻。   “放過?我為什麼要放過你?”   陸患身心已經疲憊得很,聽見這話,心裡頭的苦水再也攔擋不住,儼然湧成了水漫金山之勢。   雖然對方看似比他還要年稚幾分,但哪怕用後鞧去想,他也明白,這家夥一點也不好惹!   ……可她到底想對我乾什麼呢?   我人生地不熟的,在這破地方又無根無據,萬一這手段強勢的家夥真對我起了歹心,我可是連一點掙紮的機會都沒有啊!   ……   “喂?”   “喂!”   “你怎麼不啵啵了?”   正當陸患冥思苦想,一頭的冷汗淋漓之際,少女已從他身後催促不知多少次了,幾番喊話過後,她顯然是按捺不住,便迫切大聲道:“我讓你轉過來,是因為在你身上察覺到有股靈力的跡象!可你卻遲遲不聽我的話,我又怎麼判斷你到底是不是有靈根呢?”   ……   嗬嗬,靈力?靈根?我都這副窮途末路了,靈根又能有什麼用……   什麼?   ——靈根!   陸患眉毛一下子跳得老高,心頭也陡然一熱。   原來她剛才一直……是在委婉地查探我的靈根麼?   若照這麼說的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隻不過是虛驚一場啊!   他本來都做好一了百了的準備了,直到真的聽清“靈根”兩個字後,不由立時就豁然開朗起來。   仿佛在這一剎那,連鼻腔都通透了無數倍,連眉梢上的衰神也被一巴掌擊飛了似的……   唰!   他這回一眨眼就轉過了身,如同最訓練有素的士兵一樣,正式與這位少女相視而立。   陸患看著她,故作平靜地喘吸了好幾口氣。   少女也平靜看著他。   “很好,聽話就好,你再往我這裡走一走。”   “嗯……也是哈,你腿腳看來不太好,若上不來桌子的話,停在那裡也是無妨的。”   少女在等陸患站定之後,忽然朝他做出了一種相當奇怪的姿勢。   她抖了抖襖子的肥袖,從中伸出一條纖長的手臂,一根食指慢悠悠勾了起來,並不斷地來回繞著小圈兒。   ……   陸患有些不明就裡,問她:“小姐……大人,敢問您這是何意?”   “呃……”   少女麵不改色道:“你難道不知道?你還是不是正常人啊!”   陸患完全摸不著頭腦,她這種古怪難測的姿勢,我上哪能弄明白去?和我是不是人又有什麼關係?   “唉!算了!”   少女見他隻發愣,難免有些掃興,收回了胳膊,“唉!其實我也是聽冥河的同門閑聊才得知的……說什麼,說什麼,這個動作在人界是表示‘友好’的意思……但你領會不來,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