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寧雲國青滄郡石戶縣,一座遠離縣中熱鬧地界的小院落裡,一位老者正雙手劃拉著一把竹枝掃帚,清掃著院中落葉。 院落中靠東邊簡單地蓋著三間磚瓦房屋,南邊大門的左手邊種著一棵長勢喜人的榆樹,不過一丈來高,卻綠茵如蓋,一半遮住了半座院子,另一半則蔭蔽住了墻外道路上。院子靠北邊種著這一帶常見的青菜和白蘿卜,北麵靠墻處臨時搭著一間茅草屋。茅草屋旁落著一口水井。 這家院落雖然簡陋,但是房屋都很整潔乾凈,蔬菜也打理得井井有條,不生一根雜草。這位老人雖然須發皆白,但半點不見老年頹態,乾活依舊手腳麻利,呼吸渾厚,精神矍鑠,掃地的眼神中透著一股子一絲不茍的勁頭。 “老頭子,我回來啦!” 伴著一聲叫嚷,一個滿身塵土,背著一個大布袋的少年一腳踹開木門,闖入了這片祥和之中。秋氣已近,可少年隻著一件薄衫,腳上是一雙布鞋。 “嚷嚷什麼,叫你采的藥材帶回來了?”老人手中動作不停,頭也不抬一下地回應他。 “那是自然,我辦事,老頭子你放心。”少年說著,把布袋扔在地上,一把扯開。 “喏,草珊瑚、大黃、決明,還有這個,”少年單獨翻出來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袋子,“蒼耳!這玩意兒好找是好找,就是不好采,也就是我身手矯健,這才一點苦頭沒吃就弄回來這麼一大包。” 少年嘿嘿笑著,有點得意。 老人瞥了他一眼,“摸摸你頭頂上有啥。” 少年伸手一摸,拽下來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粘上去的蒼耳,之後又滿不在乎地將它丟到蒼耳袋子裡。 老人名叫蘇載,少年名叫蘇春秋,一老一少在這個小縣城裡共同生活了十五年。 蘇春秋拎著草藥袋子,丟到其中一間房屋中,探頭沖著蘇載喊道:“老頭子,我出門玩去了。” “天黑前回家,不然晚上沒你的飯。還有,把身上的土拍乾凈再出去!” “知道啦——”蘇春秋腳尖一點,躍上院墻,翻身跳到院外。 而老人對於這小子的跳脫行為也已經見怪不怪了。 這一片沒什麼街坊鄰居,老人喜歡清凈,當初就選了這麼一個僻靜地方建房。蘇春秋卻喜歡熱鬧,一有空就喜歡往縣裡人多的地方跑。 蘇春秋雙手交叉抱在腦後,慢慢悠悠地往前走著。 大概走了有一刻鐘的時間,行人也漸漸熙攘起來,街攤小販的吆喝聲也逐漸傳來。 忽然,街巷遠處傳來一陣騷動,來往的行人連忙往道路兩邊躲閃,緊接著就是一聲淒慘的哭喊和一個膘肥體壯的大漢的怒吼, “臭小子,你給我站住!今天老子不打死你,老子以後就他媽跟你姓!” 蘇春秋躲在路旁,踮起腳伸長脖子往喧鬧處張望。 那個逃竄的少年已經被大漢抓住。那正值壯年的漢子膀大腰圓,滿臉橫肉,此時正把少年壓在地上動彈不得,手中木棒往少年屁股上一下一下狠狠招呼著。 少年大概十四五歲,與蘇春秋同齡,身材瘦小,原本清秀的麵龐現在因為疼痛而扭曲不已,叫聲淒慘猶如殺豬。 少年雖然被大漢一隻手製住,上半身動彈不了,可下肢來回踢騰翻轉,試圖躲閃那力道十足的棒子。 可惜的是,漢子看著粗狂,下手卻極有準頭,一棒都沒讓少年躲過去。 可畢竟這是在街道上,二人占住道路中央不說,主要是少年動作太大,蕩起的灰塵一尺高,讓旁人不禁皺眉掩鼻。 旁邊正在買水果的路人見此,怕被殃及池魚,都作鳥獸散去了。 於是那水果小販就不樂意了,當即沖著那個漢子破口大罵,“熊胖子,你王八蛋打兒子就打兒子,跑到街上鬧騰是幾個意思!我的東西被你弄臟了,客人也被你嚇跑了,耽誤了老子掙錢,老子今天晚上乾你老母!” “就你那慫樣,誰不知道你王五是去了窯子想花錢都花不了的主兒?行了,今天你那鋪子,隨便給我稱十斤!當我賠罪了,順便也孝順孝順我娘。”被稱作熊胖子的男人轉頭笑道。 那小販一聽頓時眉開眼笑,“得嘞!熊大爺!咱老娘牙口怎麼樣,我這郡裡來的硬貨怎麼樣,整幾斤?” 熊胖子頓時氣笑道:“老子買你幾斤果子,你當老子冤大頭呢!你那玩意兒死貴死貴的,還不中吃,還是留著賣給衙門吧!少廢話,給老子稱點好的,有一個蟲眼,老子可回來掀你攤子!” “好嘞!有一個不好的都算我的!”說著小販就開始忙碌起來,而隨著熊胖子停手,街麵也逐漸恢復原來的熱鬧場景。 熊胖子看著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呻吟的熊鐵,冷哼一聲,又撂了一句“爛泥扶不上墻”,轉頭走了。 蘇春秋走上前,踢了踢熊鐵,笑道:“行了,你爹都走遠了,別擱著裝可憐了!” 熊鐵眼睛往四周瞅了瞅,確認自家老爹已經走了之後,一骨碌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灰塵,感慨道:“都說人到中年不得已,沒想到我爹現在身體還這麼硬朗,差點就把我打死到這兒了。” 蘇春秋翻了個白眼,熊老爹能攤上這麼個兒子也算是倒黴了。 熊家自熊鐵太爺爺那會兒開始當屠夫,殺豬賣肉,到熊鐵他爹是第三輩。 熊老爹殺豬手藝精湛,每到殺豬時,熊家門口都會圍上好些人湊熱鬧。殺豬時,熊老爹先叫上家中精壯,把肥豬死死按在一條長板凳上,之後一刀子捅進豬脖子,讓豬血流到早就放好的盆子裡,等血放乾,豬也死透了。這時候,熊家人就會把豬推到大木盆,再一桶一桶地往裡倒燒開的水,待熱水沒過豬身,熊家就換上刮刀,把豬身上的皮毛刮下來。這一步驟看著簡單,但半點馬虎不得,不僅每一寸皮都得照顧到,還要把豬拱嘴兒和耳朵等地方清洗乾凈,有時候一半時間都是清洗豬臉。把豬裡裡外外徹底洗乾凈後,熊家男人會合力把豬抬到一張大桌上,由熊老爹一個人表演真正的重頭戲——開膛剔肉。 熊老爹手拿一把砍刀,先把豬頭幾下砍掉,再從頭斷處入刀,筆直一線劈開肚子,露出裡麵的腸子和內臟——這些都不會扔,一般是賣給專門賣鹵肉的。接著就是沿脊柱一刀劃下,徹底把豬破成兩半。 待這些前奏完成,看客們也差不多把熊家門院圍滿了。 熊老爹換上一把刀刃窄小的刀子,開始細致剔肉,肥的瘦的、粗的細的、適合拌肉餡的、適合紅燒的……分門別類都歸置地整整齊齊,一套動作從頭到尾乾凈漂亮,堪稱行雲流水。一頭豬,在熊老爹手裡,從殺好到分割利索,要不了一刻鐘的時候。 由於都見識過熊老爹的殺豬本事,再加上熊家從殺到剔都擺在明麵上,做生意也厚道,從不缺斤短兩,所以生意在這個小縣城也稱得上紅火,甚至縣衙門有時候都會找熊家買肉。 而到了熊鐵這輩,熊老爹覺得自己家三代殺豬,吃穿不愁,該得有個讀書識字的,再加上熊鐵長得清秀,有幾分讀書求學的樣子,就送了他去縣裡的私塾。哪知這小子剛送過去時,還湊合像回事,後來就逃課逃學。就算不情不願去到了私塾裡,也是發呆走神,不然就是調皮搗蛋,先生光打他的板子都給用斷了兩根竹竿。 “怎麼回事,你小子怎麼又挨揍了,你娘你爺爺奶奶沒攔著你爹?”蘇春秋笑問道。 “別提了”,熊鐵搖頭晃腦地說,“學塾裡的夫子不仗義,告狀告到我家裡來了,不湊巧我爹又剛好喝了點酒。他一生氣,抄起棒子就攆我,還好我趁我奶奶攔著那會兒功夫跑出來了,不然以後幾天能不能下床都兩說。” “對了,我姐讓我見到你之後告訴你,讓你下回上山采藥的時候,幫她釣幾條魚回來,她想跟娘學學糖醋魚的做法。” 熊鐵家代代單傳,隻有他爹生了一兒一女,所以熊家現在都是六口人。所幸老爺子到現在身子也硬實,不然隻有熊鐵父子倆連豬都不好按住。 熊鐵的姐姐名為熊靜姝,年方十六,比熊鐵和蘇春秋大了一歲。當初為了給這個閨女取名,熊老爹專門帶了十斤豬肉和兩瓶好酒,去了私塾先生家裡,才得了這麼個名字。 因為熊家奶奶身體不太好,每天都得吃藥,而蘇載又是這個小縣城裡唯一一個懂得醫術的人,熊家常年都去蘇春秋家裡拿藥,因而蘇春秋沒少跟熊家這兩個同齡人打交道。經年累月,蘇春秋跟熊家姐弟也就熟悉了起來。 “好,我知道了。” 熊鐵往四下張望了幾下,把蘇春秋拽到一旁,神秘兮兮地說:“春秋,我這有個好事,你猜猜看是什麼。” 蘇春秋想了想,“私塾學生太少,乾不下去了?” “雖然這事很好,但可惜不是。” “那就是你爹給你找到媒家給你定親了?” 熊鐵哈哈一笑,“你再猜。” 蘇春秋翻了個白眼,“還猜啥,你小子絕對沒憋什麼好屁!” 熊鐵又把蘇春秋往裡扯了扯,低聲說:“就今天晚上,有一隊車馬會在經過咱們這的石戶山。” 蘇春秋不以為意,“這有什麼,雖然咱們縣偏遠,但也不是沒有外地人來過。再說了,車隊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幾匹馬幾輛車嘛。” 熊鐵故作高深,“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馬車沒啥看頭,可上麵坐著的,可是咱們寧雲國的名妓,花春園的四大頭牌之首——白辰雨!我在家裡偷聽我娘跟一群大娘聊閑天說的,怎麼樣,要不要……” 蘇春秋心念微動,順著熊鐵的話頭道:“咱倆今晚去瞅瞅?” “哈哈哈,我就知道春秋你跟我能尿一壺裡,一言為定,太陽落山後,我在南大門等著你!” 熊鐵走後,蘇春秋心中雀躍不已,“活了十五年,還沒出過青滄郡,今晚小爺我就去見見世麵!看看那些美若天仙的女子到底長什麼樣子!” 蘇春秋心中仿佛塞了顆火炭,恨不得太陽一下就掉下去,好讓自己趕緊出縣去! 回到了家裡,蘇載正在準備燒火的柴禾,看到蘇春秋之後有些意外,“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 蘇春秋笑嘻嘻地說:“這不是心疼您老人家一個人忙活太辛苦,專門回來幫忙燒火做飯來了。” 蘇載眉毛一抬,“少說漂亮話,過來把火燒起來!” “好嘞!” 隻需要做兩個人的飯,故而很快熱騰騰的兩盤菜就端上來桌子,一盤青菜炒豆腐,一盤醃白蘿卜,食材廉價,卻被蘇載燒得色澤鮮明,綠的如翡翠,白的如羊脂。蘇春秋一手拿筷子,一手拿著饅頭,三兩下就把半盤菜和拳頭大小的饅頭塞進了肚子。 隨便抹了把嘴,蘇春秋對著蘇載說:“老頭子,我去外麵轉悠轉悠,今天的碗就拜托你啦,明後兩天的碗都我刷!” 蘇載點頭答應。 老頭子雖然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但是其他時候是真的管得鬆、好說話,蘇春秋暗自鬆了口氣。“本來準備的一些借口就流到下次用吧”,蘇春秋心裡想著,現在太陽落了,正好去南門跟熊鐵碰頭。 蘇春秋回到自己屋裡,找了件薄棉衣披在了身上,匆匆忙忙翻墻出去,一路不停向南門跑去。 屋裡還在細嚼慢咽的蘇載見他這副火急火燎的樣子,嘆了口氣,又夾了一筷子蘿卜,自顧自地說:“臭小子難不成是跟哪家的閨女看對了眼,今晚跑去私會?” 如果真是這樣,蘇載其實希望能是熊家的大女兒,小姑娘文文靜靜、漂漂亮亮的,一看就是適合過日子的。想到這裡,蘇載又夾了一筷子青菜。 蘇春秋不知道他家老爺子的胡思亂想,他還在一路往南邊狂奔。 蘇春秋突然在路上看到了熊鐵的身影,那身影大老遠就朝他揮著胳膊。 “怎麼了,是臨時有什麼事嗎?” “沒事沒事,我這不是怕你忘了嘛,我就想著直接來你家碰頭得了。”熊鐵氣喘籲籲跑到蘇春秋跟前,手扶著膝蓋抹了把汗,“可把我累死了,咱趕緊走吧,別錯過了大好機會!” “好!”蘇春秋欣然點頭。 大概半刻鐘後,二人的身影出現在石戶縣外的荒涼小道上。 熊鐵緊緊抱著蘇春秋的胳膊,有些瑟縮地往兩旁張望著,“春秋,你說,這大晚上的會不會有鬼呀。” “有什麼鬼,還有,你輕著點,胳膊都給我拉疼了。”蘇春秋沒好氣地說。 “不行不行,”熊鐵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反而摟得更緊了,“你天天上山采藥,你肯定不怕!我這可是第一回晚上出這麼遠的門。” “我又沒晚上采過藥材,我勸你最好還是鬆點手,不然萬一真有鬼,我好丟下你跑路。” 熊鐵頓時急了,“蘇春秋,你不準嚇我。別忘了,白辰雨的消息可是我告訴你的!還有,那麼多江湖小說,可都是我借給你看的!你小子別忘恩負義!” 蘇春秋笑道:“忘恩負義是儒家的說法,我一天私塾沒上過,我才不講究這些。” “那我把我姐給你當媳婦怎麼樣,別的不說,我姐長得怎麼樣你可是知道的,最近都有媒婆上我家想給我姐說親事了!我勸你最好提前討好我,不然我可不給你說好話,聽見沒!” 經熊鐵這麼一提,蘇春秋又想起來了那個溫婉的小姑娘,雖說隻比弟弟大了一歲,卻十分懂事。 有時候蘇春秋和熊鐵在外麵玩得太瘋,忘了時間,都是熊靜姝跑來喊弟弟回家吃飯。 熊靜姝擔心弟弟在外麵待得太晚會遇到危險,所以每次來找熊鐵的時候,都會告訴他以後不要玩得太晚,家裡人會很擔心的。但是每次熊鐵都是沖姐姐做個鬼臉後轉頭就跑,根本不聽。後來熊靜姝沒辦法,於是背著爹娘獨自來蘇家找了蘇春秋。在此之後,每到天色稍晚,不用熊靜姝來找,蘇春秋就會催促熊鐵趕緊回家。 蘇春秋笑了笑,“你姐怎麼有你這麼個弟弟,半點不像她。” 石戶山在石戶縣南邊大概二十多裡地,二人有說有笑的,走了半個時辰,終於到了石戶山腳處。 山腳處有一條被以往經過的車馬碾出來道路,除了這條路,其他地方基本都雜木荊棘叢生,根本通不過車隊。 “咱們就在這守著就行。” 熊鐵指了指一顆靠路旁的灌木叢,灌木枝葉繁密,還緊挨幾棵大樹,十分隱蔽。 “不行,要是那位頭牌的馬在路對麵怎麼辦,到時候萬一被隨從擋住,咱倆不白出來跑了這麼遠的路。”蘇春秋搖搖頭,否定了這個隱藏點。 蘇春秋看了幾下四周環境,有了主意。 蘇春秋指向幾步外的那顆大樹“咱爬樹上,視野開闊,絕對看得清。而且這棵樹三丈高,葉子比灌木還密,藏得住咱倆。” 熊鐵眼睛一亮,“妙啊春秋,還是你老奸巨猾。” 蘇春秋懶得搭理這小子的用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攀著“噌”一下便抓住樹的主枝乾,再一翻身,便穩穩蹲在了樹上。 “搭把手!拽我一把,我蹲你旁邊!” 待二人都上了樹,蘇春秋依稀聽到南邊傳來馬蹄車輪聲,他心中一喜,“來了!” 蘇春秋伸手抓住眼前枝葉,“熊鐵,跟我一起抓住這些葉子遮住咱們身子,不蓋視線就行。” 熊鐵有些茫然,“這麼早?車隊的聲音都沒聽到,春秋你也太急了吧。” “聽我的,到時候人家來了再遮就晚了。” 熊鐵雖然不解,但還是照辦了。 到最後,二人頭上身上都插了滿了折下來的樹枝,同時把視野騰了乾凈。 熊鐵擦了擦頭上的汗,有些驚奇,“春秋,你看著沒幾斤肉,勁怎麼這麼大,那麼粗的樹枝你一下就掰下來了!” 蘇春秋笑道:“誰跟你似的,連個葉子都扯不動。” 熊鐵正欲反駁,突然聽到遠處馬車踏地聲傳來,趕緊閉上了嘴,順便豎起一根手指立在嘴邊,示意蘇春秋安靜。 二人一同屏氣凝神,靜靜等待那位頭牌的到來。 聲音越來越近,蘇春秋可以看到道路遠處揚起的塵土。 終於,馬車隊來了,當頭一匹高頭大馬上,坐著一個中年男人,體壯如牛,身披薄皮衣,麵容兇悍,腰間佩戴一柄長刀。跟隨在其身後的是一隊男人,同樣騎駿馬,配大刀,呈人字形將一輛馬車護在中心。 車隊疾馳而過,揚起塵灰沖天而起,一眨眼就消失在了樹上二人眼前。 蘇春秋頓時傻眼了,“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