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緩解局麵,蘇春秋整理了一下措辭,開口道:“大伯大娘,熊鐵他沒啥事,就是前天跟我玩的時候,嫌自己一直沒出過咱們縣,就想著好好讀書,考取個功名出來,好去見識見識外麵的風光。” 熊鐵他娘紅著眼睛,有些難以置信,“真的?” “當然是真的了大娘,那時候熊鐵還跟我說以後要好好學習功課,把以前缺的都補上。” 熊靜姝也跟著勸道:“是啊娘,弟弟從小挨打,以前打那麼重都沒事,怎麼會就在這幾天讓爹給打壞了。” 蘇春秋接著說:“我跟熊鐵天天待在一起,他要是真的在什麼地方被鬼上身了,那我肯定也跑不了啊,但是您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嘛。” 熊山一改剛才的慌張,搓著手欣慰笑道:“原來是開竅了,嚇得我還以為這孩子是惹到臟東西了。” 蘇春秋笑道:“放心吧大伯大娘,熊鐵他真沒事。” 熊鐵他娘這才收了哭聲,抓著熊靜姝的手,紅著眼睛道,“你弟弟可算是懂事了。” 熊家爺爺奶奶則是商量著祖宗顯靈,要去祖墳那邊燒香供奉什麼的。 這時熊鐵也走過來了,“咋了這是,娘你咋還哭了,春秋你也來了?爹,你在外麵養小老婆了不成?” 熊山本來想給這小子一巴掌,手都抬起來了,但想到兒子連著學了這麼久,有些心疼,就又給放下去了。 熊鐵見屋裡氣氛那麼陌生,趕緊扯著蘇春秋的袖子去到屋外,壓低聲音問到:“春秋,這是咋了,我爹他們是犯啥病了嗎,怎麼這個樣子?” 蘇春秋沒好氣道:“還不是你平日裡不思進取,現在突然要好好念書,你家裡人以為你出問題了。” 熊鐵有些莫名其妙,“居然還有這種事,那等我以後高中狀元了,我爹娘還不高興瘋?” 蘇春秋笑道:“那這麼說的話,以後就要有一位狀元郎帶我喝花酒了,真是受寵若驚。” 熊鐵哈哈大笑,“那是那是,你小子就偷著樂去吧!” “既然沒事了,那我就走了啊,幫我跟你爹娘說一聲。” “行,我回屋告訴我爹娘。” 蘇春秋走回到蘇家院子,蘇載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了。 “事情解決了?” “解決了,不是啥大事。” 蘇載點點頭,扔給蘇春秋一件背簍、一頂鬥笠和一件蓑衣,“去山裡采藥去,沒啥要求,見到啥采啥,在山裡待幾天再回來。” 蘇春秋疑惑道:“缺藥了嗎?我不前幾天剛弄回來一大袋子。” 蘇載道:“有備無患,順便多采些其他種類的,說不定用得上。” “行,那我現在就走。” 蘇春秋也不是墨跡的人,拿著鬥笠和蓑衣就走了。 蘇載看著蘇春秋離開的背影,默然回到屋內,取出紙筆信封,在信封上留下工工整整的八個大字, “春秋親啟,見字如麵” …… 當蘇春秋又一次回到石戶山,山中深潤清涼的氣息撲麵而來,他突然想起來熊鐵那時轉告自己的話。 “抓什麼魚好呢?”蘇春秋一邊順著山路,一邊抱著胳膊暗暗思忖,“這季節裡草魚最肥,但是草魚刺太多,吃著不痛快;鯽魚肚子裡老是有蟲子,熊靜姝恐怕是處理不好;鯉魚肉太糙,不好吃……” 不知不覺間,蘇春秋就走到了一條溪水旁。 溪水從山上汩汩留下,沖開一條清澈見底、砂石紅色的河道。蘇春秋采藥時要是沒碰到什麼野物可以充饑,就經常挽起褲腿下到這條溪裡捉魚,隻可惜蘇春秋隻會架火烤魚,手藝也不咋地,連他自己都嫌棄。 蘇春秋決定先上山采藥,等自己下山回去的時候再捉幾條魚帶回去。 石戶山隻是寧洲裡常見的野山,並無奇觀異景,再加上蘇春秋經常上山采藥,對於山上的各種草木鳥獸、山路小道都非常熟悉,故而這一路並沒有什麼值得說道的。 憑借修行者的本事,蘇春秋不消半個時辰就走到了山頂,不過背簍裡的草藥卻隻是薄薄一層。 並不是因為秋天草藥稀少,或是蘇春秋不願動手,而是這山上的草藥很多都被采摘過一遍了,家裡存貨還不少,用不著采。更何況若是采摘過多,傷到草藥再生就得不償失了。蘇春秋一路晃蕩著悠哉上山,嘴裡哼著蘇載教給他的不知名小曲。 “一匹馬踏破了鐵甲連環” “一桿槍殺敗了天下好漢” “一文錢難住了蓋世英雄” “一碗酒消解了三代冤情” “一聲笑顛倒了滿朝文武” “一句話失去了半壁江山” …… 太陽再一次落下,蘇春秋找了一片空曠的草坪枕著胳膊平躺在地,嘴裡叼著一根狗尾巴草上下撥弄。 如水的夜色包裹著蘇春秋的身體,他吹著微涼山風,滿天星鬥映入眼簾。 蘇載曾經教過他東南西北四方星宿的辨認,但他差不多一個都沒記住,隻記住了那七顆像勺子的星星。 蘇載說,那個勺子的柄指向哪裡,就代表現在是哪個方位的季節。 “東方為春,南方為夏,西方為秋,北方為冬。”蘇春秋喃喃著蘇載當初的話,睡意像潮水般一陣陣襲來,四周的寂寥更助長了困倦的氣焰。 蘇春秋不想睡覺,他想再看看天上那隻勺子,他覺得那隻勺子很好玩,可是不知不覺中,他的眼睛漸漸合上了。 …… 那是一片深沉的、徹頭徹尾的黑暗,天地間沒有一絲光明,或者更準確地說,“天”與“地”也沒有,這裡有的,隻是無盡的虛無。 蘇春秋的意識像一個幽靈一般,茫然地遊蕩在這一片的漆黑之中。周圍極致的寂靜讓他迫切地想要製造一些聲音出來,但他卻突然發現自己並沒有身體,更沒有發出聲音的能力。 “我死了嗎?”他有些神誌不清。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當然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地方,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懵懵懂懂之間,他任由自己憑著本能,在無盡的黑暗之中漂泊。他希望能夠看到一絲光明,隻要能將自己從這虛無之中解救出來,即便這光明將自己灼燒殆盡也無所謂。 蘇春秋仿佛失去了五感,他感受不到任何可以用來參照的事物。他好像在這裡待了數萬億年,又仿佛隻過去了一剎那;這裡好像無邊無垠,又仿佛比芥子還小上無數倍。 蘇春秋忽然有了一線明悟——這裡並不存在所謂的時間和所謂的空間。也就是說,這裡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這裡也不存在大小、不存在長短、不存在方圓。 這裡唯一有的,便是身邊這純粹至極的虛無。 就在蘇春秋百無聊賴之際,一聲怒吼如春雷從“耳邊”炸響,蘇春秋的“眼前”爆炸出一團純白的火星,一個巨人身姿瞬間橫亙在“天”與“地”之間。 他掄開巨斧,將這份虛無狠狠劈開,而後砸了個粉碎,他身形無限長大,腳蹬住了“地”,手撐住了“天”! 蘇春秋的意識戰栗著、懼怕著、興奮著、歡呼著、瘋狂著、呆滯著、崇拜著,看著這一幕,看著眼前這個真正意義上頂天立地的巨人。 蘇春秋看向巨人,好比一粒灰塵看向了泰山。 而那巨人好像注意到了蘇春秋的存在,他緩緩低頭,向地麵看去,世界隨著他的動作就像不堪重負一樣,轟鳴不已。 就在二人目光相對的前一刻…… 蘇春秋意識瞬間重歸軀體,他猛地坐起,頭痛欲裂,渾身冷汗,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他抱著頭顱,神色猙獰,痛苦萬分,覺得腦袋裡好像憑空生出了千萬根鋒銳的銀針,在肆無忌憚地扭動軀體,要將他的頭鉆出億萬個窟窿眼。 劇烈的頭痛非但沒有隨著時間緩解,反而愈演愈烈,蘇春秋體內氣機徹底紊亂,在他的身體裡如無頭蒼蠅般橫沖直撞。蘇春秋跪倒在地,雙目赤紅,大吼一聲震徹山林,一拳拳瘋狂轟在地上,砸得山體震動不已。 不知過了多久,石戶山才平靜下來。待塵煙消散,隻見蘇春秋渾身狼狽,昏倒在自己轟出的深坑中。 當蘇春秋再度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目前的處境,眉頭緊縮。 他回想起了那個造成這一切的夢,那個夢是什麼?為什麼那麼詭異,又那麼真實,那個地方是在何處?那個巨人…… 蘇春秋一想到那個巨人的身影,頭頓時又要炸開一樣劇痛不已。嚇得蘇春秋趕緊收斂心神,不再去想那場夢和那個巨人。 身上的鬥笠和蓑衣早已被拳頭餘波震壞,貼身衣服也殘破不堪,背簍更是不知哪裡去了。現在的蘇春秋乍一看,跟叢林野人別無二致。 蘇春秋晃了晃依舊有些昏沉的頭,坐直身子,意守靈臺,氣歸丹田,按《太上妙門》中記載的法門調理體內真氣。 等到蘇春秋調理完畢睜開眼睛,時間已經到了第二天的中午。 “好幾天沒見過早上的太陽了,”蘇春秋嘀咕道,“這兩天過得太夢幻了。” 由於沒了裝藥材的背簍,蘇春秋決定隨便抓幾條魚就下山回家,跟老頭子好好合計一下這個怪夢是究竟怎麼回事。 蘇春秋回到那條小溪旁,隨手掰下來一根粗大的樹枝,指尖凝聚出寸許罡氣,三兩下將樹枝削成一根頂部尖銳的魚叉。 蘇春秋擼起袖子,脫下鞋子挽起褲腿,赤腳下到溪水中去。秋天的溪流帶著涼氣,蘇春秋頭頂曬著和煦的日光,腳下是涼意沁人的溪水,有點舒坦。 蘇春秋彎著腰尋找著魚兒,耳聽六路眼觀八方,不一會兒就叉上了三條大魚。 蘇春秋扯了條柔韌的細枝,穿過三條魚的兩腮,提在手裡就下山了。 “也不知道我那場夢做了多久,事後又昏過去多久!”蘇春秋心裡有些沒底,不知道會不會在山上待的時間過久。 經過那段熟悉的路程,蘇春秋很快就回到了石戶縣,正提著魚準備給熊靜姝送過去,沒成想先在街上遇到了熊鐵。 “春秋,你跑哪去了,我正到處找你呢!”熊鐵見到蘇春秋後,急匆匆跑了過來,神態焦急。 蘇春秋一愣,“找我乾嘛?” 熊鐵神情為難,不知該如何啟齒,猶豫半天,才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蘇老爺子,他……” 蘇春秋皺眉問道:“老頭子他怎麼了?” “他沒了。”熊鐵悲聲說道。 蘇春秋聞言如遭雷擊,愣在原地,提著的魚滑落在地也渾然不知。 熊鐵繼續說到,“昨天早上,賣豆腐的王二嬸去你家想買點治風寒的藥,敲了半天門沒人應。她推門一進,蘇老爺子就躺在椅子上,過去一看人已經涼了。” “老頭子現在在哪呢?”蘇春秋此刻心亂如麻,恨不得使出那天蘇載飛天遁地之能,一下子去到屍體那看個明白。 “春秋你別急,我們這些個平日裡沒少讓老爺子治病的街坊,一起兌錢給老爺子訂了口壽材,現在已經放裡麵了,就在你家院子裡……哎,春秋,你慢點,咱倆一塊兒去!” 蘇春秋已經顧不上太多了,疾步往家中跑去。 過了大街,蘇春秋在無人處用上氣機,轉瞬間沖到了家中院子。 蘇春秋一推開門,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條死寂的黑棺材,棺材上孤零零地用石頭壓著一封信。 蘇春秋一下撲倒棺材上,然後一愣。 “空的?”蘇春秋驚異道了極點,就他剛才撲到棺材上發出的那聲響動來判斷,棺材裡絕對是空的! “怎麼回事?”這時蘇春秋才注意到棺材上壓的那封信。 信封上寫著,“春秋親啟,見字如麵”。 當蘇春秋撕開信封的封蠟,展信一看, “正如你所見,我並沒有死。” 蘇春秋推開了棺材蓋子,又默默合上,果然是連根毛都沒有。 蘇春秋嘴角瘋狂抽搐,拿著信的手不受控製地要將這封老頭子寫的信撕個粉碎。 蘇春秋強忍著撕信的沖動,繼續往下看去, “為了能不留痕跡地從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離開,我思量許久,最後決定用假死這個方法。你有你的人生路要走,我也有尚未做完的事要去完成。鑒於你目前可以忽略不計的修為和心智,我就不告訴你我的去處了,免得你過來給我惹麻煩。” “你以後可以繼續留在石戶縣,也可以出去走一走闖一闖,若是你決定出去,那麼我要求你必須先修煉到登仙境。” “如果你決定出去,那就先要知道,外麵的世界並不像石戶縣這樣,除了你我個個都是普通人,甚至不知道世上有修行一事。” “寧雲國地處偏遠,國力衰弱,靠著向長玄洲的宗主國稱臣俯首才得以延續國祚。當你出了石戶縣,出了寧雲國,出了五小洲之地,去到術法強盛之地。你會發現,修煉一事並不是什麼秘密,就連老百姓都知道世上有神仙。不僅如此,更有王朝以此立國,有修仙宗門傳承有序屹立千年。” “當你走出去,就需要生死自負,沒有誰敢說自己一定不會死,當然,你不例外。” “如果你真的想好了,還是要出去的話,也可以。我在你床上留了一把我昔日的佩劍,名千雪。品秩不錯,夠你防身用的。此劍有一點好處,它的威能會隨使用者的實力變化,以你目前的修為,它也就是一把比較鋒利的凡鐵罷了。你不用擔心有強者會見財起意、強取豪奪。煉化口訣我已編成冊,一同放在你床上了,你也可以用此法決煉化其他器物,隻是效果不會太好。” “修仙者的錢財流通並不使用世俗的黃金白銀,而是使用一種叫‘靈璧’的玉石,根據其所含靈氣的多寡和精粹程度,由優到劣依次為紫氣壁、金烏壁、夜光壁。” “修仙界有專門的儲物工具——空葫蘆。長得像葫蘆,但是內裡另有乾坤,煉化之後可以容納很多東西,比較金貴。” “我給你留了一隻,煉化之後可納入穴竅之中,內裡空間大概有你的房間那麼大。” “至於你的盤纏,我也為你準備好了,我可沒有誆騙你,這十幾年來你的壓歲錢確實是給你存起來了,不給你是怕你花起錢來太沒有分寸,我在去年除夕的時候把錢縫在了你的一件棉衣內裡。足足五百兩的銀票,隻要你不去吃喝嫖賭,或是想要些仙家玩意兒,一路上足夠你路上用的。” “當然說實話,就算你覺得不夠用,嫌錢少,你也沒轍。我就給五百兩,愛要不要。” “《太上妙門》的仙品修煉法門我也放在你床上了。你切記,功法之類皆是身外之物,修士登高望遠,這隻是一塊敲門磚,能走多遠還是得靠自己的造化,切莫被外界五花八門的術法迷了雙眼。” “還有些外麵世界的一些風土說明,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我寫了一本冊子,同樣放在了你床上” “言盡於此,珍重珍重。” 蘇春秋又將信來回看了幾遍,以免漏掉什麼信息。 確認無誤後,蘇春秋把信件疊好,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果然如信上所說,床上放著一柄長劍、一隻寶潤的銀白葫蘆和兩薄一厚三本書冊,但是蘇春秋並不是來找它們的。蘇春秋翻開一個木箱,裡麵放著他所有的衣服。 一頓翻找後,那可愛的五百兩銀票並沒有像料想那般出現在自己手裡。 蘇春秋有些焦躁,那五百兩銀票對自己來說可是當之無愧的巨款!怎麼會找不到呢。 他納悶地想:“難道是老頭子心疼錢,騙我了?” 就在這時,蘇春秋忽然想起了幾天前的那行車隊,和自己最後丟出的那件棉衣。 “難不成是……”蘇春秋不敢往下細想,一邊一邊地扒拉每一件衣服,看看有沒有縫過的痕跡,最後甚至一寸一寸地摸遍了每一個地方。 可是什麼都沒有。 終於接受了真相的蘇春秋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頹然癱坐在地,腦袋一片空白,嘴唇顫動不已。 蘇春秋眼神暗淡,不知道為什麼造化要如此弄人。 過了一會兒,他顫巍巍扶著墻站了起來,雙眼痛苦閉上,仰天發出一聲淒厲的吶喊,“老頭子,你快回來啊!!!” 外麵,熊鐵帶著爹娘來到了蘇家,正好聽到了蘇春秋那聲傷痛欲絕的悲吼。 熊鐵他娘拿手帕擦著眼角淚珠,半是欣慰半是可憐道:“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