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蘇春秋醒來,東邊天穹微見紅光,嘰喳鳥雀在頭頂的樹上蹦跳尋歡,蘇春秋站起身來抻了個懶腰,身上衣服和頭發都被露水浸得有些潮濕。 蘇春秋邁開步子,往家走去。 蘇載此時已經起床,手執一本泛黃古籍大聲誦讀: “天氣以急,地氣以明。早臥早起,與雞俱興,使誌安寧以緩秋刑,收斂神氣使秋氣平,無外其誌使肺氣清。此秋氣之應,養收之道也。逆之則傷肺,冬為飧泄,奉藏者少。” 蘇春秋此時進門,剛好聽到這裡,他笑道:“老頭子,還是這麼早就起來念書。你就不應該給人抓藥看病,應該去私塾當個教書先生。” 蘇載沒有理會他,還是繼續大聲誦讀手中文字篇章。 待蘇載讀完,蘇春秋開口問他,“老頭子,咱們就一直在這裡待著嗎?” 蘇載看了蘇春秋一眼,“怎麼,心野了,想出去耍耍?” 蘇載背靠著院中的大榆樹,“畢竟我也是修行中人,我想出門看看外麵的大千世界,書裡的江湖再好,也我沒有親自走過的好。” 蘇載冷笑不已,“區區氣罡境,就敢妄言是修行中人了?看了幾本江湖演義,就不知天高地厚,不把外麵的種種兇險放在眼裡?” 蘇春秋默然不語,兩人間沉默了好久。 過了一會兒,蘇載開口道:“這世上的修行境界你知道多少?” 蘇春秋撇撇嘴,“你還問我?我知道的不都是你給我說的,反正你沒說多少,而且我也忘得差不多了。” 蘇載神情嚴肅,“那接下來你就豎起耳朵聽好了,我會詳細為你講解這世上的境界劃分和其中的妙處,把你那二郎腿放下去,手從頭上拿下來。” 本來鬆散坐在榆樹底下的蘇春秋笑道:“不如我去焚香沐浴,齋戒三日之後再聽?” 蘇載眼睛微瞇,搓了搓手指。 眼見蘇載又有動手的跡象,蘇春秋趕忙坐直身體,不再嬉笑,“講吧,我準備好了。” 蘇載看著蘇春秋這副混不吝的樣子,有點頭疼,但還是繼續說道:“在這座天下,境界可以大致分為凡、仙、神三品,其中凡品,分為後天、先天、氣罡、登仙這四境。後天境,凡體尚未得以修行,一口先天之氣四散於身軀百骸,未能凝成一股,基本世間無疾無病的成年人,都處在此境,故而嚴格來說,不能算是修行。先天境便是以自身意誌感應身軀中的那一股氣機,並能稍許加以控製,借這口氣,一拳出去,便有裂石碎地之威。氣罡境,則是通過溫養身上先天之氣,將其不斷壯大,能夠在體外凝聚氣罡,這氣罡的品質,決定了此境修士的殺力大小,一般來說,凝聚出來的氣罡削凡鐵如泥不在話下。而凡品最後一境——登仙境,則是將體內分散的一口先天之氣匯聚在丹田處,心念一動,氣機便可在體內流轉千裡萬裡,達此境者,壽數可致二百,比凡人多出一倍不止,已經是半隻腳踏在仙門上了。” 說到這裡,蘇載停了下來,看向蘇春秋,“給我倒杯水去。” 蘇春秋正望眼欲穿,等著蘇載講仙品和神品,於是屁顛屁顛跑去給蘇載倒了碗水。 蘇載呷了口水,清清嗓子,繼續說道:“仙凡隻差了一境,便是雲泥之別,在外麵,多少所謂的修行天才,在凡品勢如破竹,可是死活卡在登仙境,一口氣提不上去,便登不上仙品,最終被同齡人一個一個超過去,” 蘇載搖搖頭,感慨道:“可悲可嘆啊。” 蘇春秋快被這老頭急死了,“趕緊接著說啊,登仙後麵是什麼啊!” 蘇載繼續說道:“到了仙品,修士就可以汲取天地靈氣,奪天地造化壯大己身,能修煉很多光怪陸離的仙術。仙品前三境,分別是洗髓、開竅、氣海;中四境,是羽化、金丹、三魂、元神;最後三境,是玲瓏、通玄、仙尊。軒轅黃帝是盤古大神開天辟地以來,人族第一位證道仙尊的修士,傳說在他成就仙尊後,忽有神龍降世,黃帝腳踩神龍,登天而去,故而這仙尊境,世人又稱之為乘龍境。” “小子,仙品十境各人有各人的感悟,若你有朝一日真的踏過仙門,就自己感受去吧,我就不詳細跟你講述了。” 蘇春秋翻了個白眼,“是你自己境界低微,講不出來個所以然,又怕胡謅一通,要是被我發現後你老臉掛不住吧。” 蘇載撫須而笑,“我三十歲前遍讀儒家聖賢書,三十歲後入山隱居修行,出山後仗劍三尺青鋒,縱橫天下四大洲,豪俠事跡無數,沒想到今日卻被你小子小瞧了。” 蘇春秋有些疑惑,“你趁我不在偷偷喝酒了?怎麼醉成這樣?還有,四大洲是什麼,以前沒聽你提過啊。”顯然根本沒把這老頭前麵的話當回事。 蘇載早就習慣了蘇春秋的沒大沒小,也不跟他計較太多,繼續說道:“這個天下共有四大洲、八小洲,四大洲分別是長玄、元生、流炎、嘉辰,各自占據這方世界的四方,而八小洲其五都位於最北部,分別是寧、淮、蒼、契、澤,我們所在的寧雲國便是在寧洲。另外三小洲處在正東部,若有機會,你可以自己去看看走走。” 蘇春秋皺眉道:“老頭子,神品呢?你還沒說。” 蘇載笑道:“傳說中,神品有三境,不過老夫這輩子還沒有領略過其中光景,連具體境界也沒記住。” 蘇春秋嘆息道:“老頭子,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是什麼境界。放心,就算你受限於資質,境界其實很低,我也不會笑話你的。等我以後進到了那什麼神品,就換我來告訴你何為神品。” 蘇春秋說這番話時,態度頭一次非常認真,弄得蘇載都有些無奈,不知是該欣慰,還是該給這看不起自己的混小子一巴掌。 其實這也是蘇春秋的真實想法,在蘇春秋看來,要是蘇載修為十分高深,就不會帶著自己窩在這窮鄉僻壤,天天吃糠咽菜,賣點醫術藥方以此艱難度日,半點不瀟灑。 更何況這老頭子死活不告訴自己真實修為,肯定是怕自己這千年難遇的天縱英才,以後會輕輕鬆鬆超過了他,讓他老臉丟盡。 蘇春秋大手一揮,“老頭子,你以前走江湖有沒有什麼仇家,等我以後神功大成,帶著你去刨你仇家的祖墳。” 蘇載神色淡然,“當年我的脾氣可不像現在這麼好,有仇盡是當場報,你是不用操心這些了。” 蘇春秋嗬嗬笑著,“老蘇又吹起來了。” 蘇載覺得自己這兩天真是笑臉給多了。 老頭子揉了揉下巴,撚著白須,“你這回是想飛幾丈遠?” 蘇春秋豪氣乾雲,“有多遠飛多遠,但是你留點神,別一下把我打死了。” “好小子,沒想到那麼多的垃圾演義,倒是讓你讀出了幾斤豪俠骨氣。”蘇載哈哈大笑,一把抓住了蘇春秋的肩頭, “那老夫就提前帶你感受一下仙品第四境,羽化境——身輕體靈,翱翔天地無拘束的造化。” 蘇春秋本想張嘴讓蘇載收著點吹牛,可沒想到隻一瞬間,蘇春秋身上寒毛根根倒豎,莫大的失重感從身體各處傳到頭部。耳邊風聲呼嘯肆虐,蘇春秋頓時隻覺頭暈目眩,血液倒流,心臟停止跳動,四肢全然不聽掌控。 等到他再度睜眼看清周圍環境,好嘛,離地已然不知有幾十裡。 蘇春秋身體不受控製地打著哆嗦,高空中罡風陣陣,甚至鳥雀鷹隼之類,都隻能在二人下方盤旋飛翔。 蘇載輕輕揮手,罡風便在二人周圍一尺處自行消散。 等蘇春秋將狀態調整好,適應了高空的環境,蘇載笑問道:“如何。” 蘇春秋放聲大笑,“老頭子!太低了!” 蘇載啞然失笑,手腕轉動,將蘇春秋頭朝下、腳朝上甩得倒轉過來,然後伸手抓住他的腳踝,一把扔向更高處,“那就再飛高點!” “哈哈哈,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天,小爺也他娘的是神仙啦!” 蘇載看著那個沖天而起的身影,嘴角含笑,眼神有些恍惚。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樣的意氣風發,“也許,是該讓他出去走走了”,蘇載看向那個在天上大呼小叫、雀躍不已的家夥,眼中是從未展露在蘇春秋麵前過的慈愛。 蘇春秋即使是飛到天上,嘴也不閑著,沖著底下大喊,“老頭子,你也上來啊,不會是不行了吧!” 雖然罡風把蘇春秋的話刮得零零碎碎,但是不妨礙蘇載看口型得知蘇春秋的意思。 蘇載笑著搖了搖頭,身姿猛然騰空而上,去勢竟然比蘇春秋還要快上幾分,直破層層雲霄,眨眼間便來到了蘇春秋身邊。 “小子,還行不行,我覺著現在還是太低了!” 蘇春秋扯著嗓子大喊:“那就飛啊,再飛他個九萬裡!” 蘇載瞬間凝聚出一尊法相,那金黃法相身著長衫,頭戴白色綸巾,足履方靴,腰間佩一枚圓玉,身高萬丈,將二人護在手心,穿破直直破空而去。 不知法相將二人帶到了何種高度,雲霄之中,蘇春秋淩空盤坐,俯瞰大地,蘇載在一旁為其指點,“北邊那幾個看到沒,是我剛跟你說的五小洲,另外三小洲是東邊那成犄角之勢的三個小圓,四大洲你就自己看吧。” 蘇春秋不禁感慨道:“沒想到八個洲加一起,也才和一個大洲差不多大小。老頭子,你乾嘛非挑這麼地方隱居,到個大地方風風光光的不好嗎。” 蘇載笑道:“當年我就是在那個地方撿到的你,索性就直接就近找了個地方住了。” 蘇春秋轉頭笑問:“你當初見到我是什麼樣的,我頭上有沒有一道靈光直射四方。” “少看你那破爛小說,凈是胡說八道,你非但頭上沒有靈光噴出來,反倒是連塊布都沒蓋,渾身臟兮兮的躺在地上。我要是晚點遇見,說不定就要被狗啊狼啊什麼的分吃了。” “按你這麼說,我碰見你還挺幸運的。” 蘇載轉頭看向坐在他身邊的蘇春秋,蘇春秋依舊盤坐著,單手托腮,嘴角微微翹起,眼神平靜地看著遠處西斜的紅日。 溫柔的光暈灑在一老一少的身上,蘇載繼續說道:“說來也神奇,我看到你時,你不哭不鬧,反而看著手上停落的蝴蝶咯咯歡笑。” “老頭子,你以前讀過多少書啊。” “不多,當然也不少,除了儒家典籍外,三教九流多少也看點,不然現在也沒法給人看病。” “那有沒有考個功名啥的。” “一群貪官汙吏,再配上一個昏聵好色的君主,我這樣兩袖清風一身傲骨的儒士當然考不了了。” “所以你就去修道了?” “我家鄉在長玄洲,故國算是中等國力,我出身於京城的世家大族。當年參加科舉,我自負寫得一手錦繡文章,故意易名換姓,好讓家族無法為我舞弊。卻沒想到京中權貴早已將中舉之人全部內定,竟然半分門路都不留給寒門子弟,我也因此名落孫山。一氣之下,便帶著三車書卷入山研習,采菊東籬,自給自足。我向來不在乎身體上的享受,所以日子過得倒也瀟灑。卻不曾想在我三十歲那年,見一本《太上妙門》,講解修行中事,自此走上修行之路。山中不知春秋寒暑,轉眼間,世事便已流逝百年。” 蘇載嘆息一聲,眼中有些傷感,“當我仗劍下山之時,發現故國早已因國勢衰頹,被鄰國吞並了。我所在家族也鬧了個樹倒猢猻散,族人死的死,逃的逃,嫡親更是死盡。我舉目望去,竟然世上再無一人與我相伴。” “自此之後,我就浪跡天下,漂泊四海,看似風光無限,可心中淒苦,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我做過許多舉世皆知的壯舉,也曾狂妄放出過更多的豪言大話,世人給過我很多響當當的名號,但都是些阿諛之言,我一個也不曾記在心裡。” “我歷盡辛苦尋覓到了那神秘的天機閣,問卜求卦隻為知道我此生何去何從。” “他隻是告訴我,去往北邊,我會找到令我心安的答案。” “當我遊歷北方五洲,找尋天機閣口中的答案,心境也在日復一日的失望中漸漸消沉。” “然後,”蘇載把手輕輕擱在蘇春秋的頭上,“我就遇到了你。” “我儒家曾有聖人,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嘔盡心血,將數百年間的君王功過記錄成史,編纂成冊,書名《春秋》。我為你起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你明事理,知善惡,可以做一個無愧於世,無愧於己之人。” 蘇春秋向後倒去,憑空躺下,“那我壓力就有些大了啊。” 蘇載搖搖頭,“其實,隻要你能做一個問心無愧的好人就行了。” 大致過了幾個時辰,星月皎潔,掛在天上代替太陽照耀大地。 地麵上,回到院中的蘇春秋腰背彎得如同被撈上岸的大蝦,正扶著榆樹嘔吐不止。 “老頭子,嘔——,下來那麼快乾什麼,看把我……嘔——,弄成什麼樣子了,你還笑!嘔——” “給你吃點苦頭,省得你小子以後隔三差五就要讓我再帶你上天。” “不帶就不帶,誰稀罕!你也沒必要,嘔——” 蘇春秋別說罵人了,現在甚至腰都直不起來,最後直接趴跪在地上,一顆苦膽都快吐出來了。 當蘇春秋熬過這份翻江倒誨,蘇載早就回屋睡覺了。 “老頭子心真黑,”蘇春秋咬牙切齒,“等我以後本事大過你,看我不把你那一架子書全都燒了以解我心頭之恨!” “算了,暫且忍辱負重,我還是先睡覺吧。” 蘇春秋秉持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原則,覺得還是先把精神養好,至於江湖、境界、四大洲、報仇雪恥什麼的留到明天再說吧。 一夜無事。 第二天下午,當熊老爹敲響蘇家的院門時,蘇春秋還趴在床上呼呼做著美夢,還是蘇載去給熊老爹開的門。 “是熊山啊,你是來給你娘拿藥的?” “不是啊,蘇先生,”熊老爹急得嘴唇乾裂,顆顆豆大的汗珠順著臉流到脖子上,“春秋在家嗎,我找他有急事!” 蘇載聞言雖然詫異,但還是領著熊山去了蘇春秋的屋子。 蘇春秋在一陣劇烈的搖晃中睜開了朦朧眼睛,當他看到床前站著的熊老爹後,口中含混不清地說:“看來還沒睡醒,我得再睡一會兒。” 這可給熊山急壞了,“別呀春秋,是我啊,你熊大伯!你快別睡了,熊鐵出事了!” 蘇春秋還處在半夢半醒的迷茫狀態,“啊?” 熊山這時也顧不上那麼多了,抓起蘇春秋的胳膊就往外拽。 蘇春秋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膀大腰圓的熊山拎起來扛在了肩上沖出了蘇家院子。 大街上人來人往,不少人都被熊山搞的這出引得駐足觀看。 實在是熊山體積太過龐大,本來滿頭大汗地跑著就顯得有點滑稽,更何況肩頭上又扛了一個才十五歲的蘇春秋,二者搭在一起,想不吸引人都難。 等到熊山馬不停蹄地回到熊家宅子,把他從肩上拿下來,蘇春秋也被這一路的風吹醒了,他有些迷糊地問:“咋了呀大伯,這是鬧的哪出啊。” 熊山拽著蘇春秋進到了裡屋,“春秋,你快過來,熊鐵他出問題了!” 蘇春秋頓時心下一緊,僅存的幾分睡意消失得乾乾凈凈,快步跟著熊山進到了屋內。 熊山帶著蘇春秋走到一扇門前,小心推開房門,蘇春秋有些焦急地往裡一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看到熊鐵正在伏案看書。 蘇春秋怕是自己看得不自信,沒能看出什麼蛛絲馬跡來,運轉氣機匯於雙眼,仔細探查一番後,還是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熊山帶著蘇春秋離開了房門,去到了另一間屋子,熊家三輩人都在屋裡坐著。不過都是愁容滿麵,尤其是熊鐵他娘,坐在凳子上靠著墻嗚嗚哭泣,熊靜姝則拿著手絹輕輕給娘親擦淚。 蘇春秋有些疑惑地問:“大伯,這熊鐵不是好好地在裡麵看書嗎,出什麼事了?” 熊山一拍大腿,“這小子從昨天開始,就一直趴桌子上,我以為那又是什麼武俠演義之類的,誰知我進去一看,當真是儒家的正經書!本來我跟你大娘都挺高興的,覺得這小子終於是開竅了。” “但是,他從昨天早上就出來吃飯睡覺外,拉個屎都要帶著書,這都第二天下午了,還是這樣,這哪是熊鐵能乾的事呀!他肯定是出事了,我想著你平時跟他玩得好,你快想想他最近有沒有什麼異常的地方,或是去過什麼地方,我好去郡裡找陰陽先生來給他瞧瞧。” “請什麼陰陽先生!”熊鐵他娘沖著熊老爹哭腔大喊,“就是你個鐵石心腸的,平時打兒子打那麼狠,現在好了,打傻了,你滿意了吧!” “我的苦命的兒啊……”熊鐵他娘頓時傷心得嚎啕大哭起來。 熊山急得口乾舌燥,望向蘇春秋的眼神裡充滿了懇切。 蘇春秋看著這一幕哭笑不得,心中暗道,“熊鐵,你這家夥怎麼能混成這幅德行啊,真他娘的讓我大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