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祐三年二月立春。 天氣剛剛轉暖,汴梁就發生了一件大事。 年後的大朝會上,趙禎突然下詔,“詔許坊間開設商鋪”。 這個詔令的下達,意味著從坊市製度,在大宋法律層麵上,被廢除了。 但是吧,仁宗朝嘛,總有著仁宗朝的特色。 “天下士庶之家,凡屋宇非邱店樓閣臨街市之處,毋得為四鋪作、鬧鬥八;非官品,毋得起門屋;非宮室寺觀,毋得采繪棟宇及間朱黑漆梁柱窗墉,雕樓柱礎。” 這一條,是對臨街店鋪道路侵占問題的補充,對一些侵占街道的行為做出了限製。 “復太祖舊製,令京城夜市至三鼓以來,不得禁止。” 這條,算是放寬了對宵禁的限製,百姓可以在夜晚呆到三更天再回家,但依然還是保持了宵禁的傳統。 這大概就是仁宗朝特有的施政特點——改革,但不完全改革。 仁宗朝的很多政令,都有這樣的特點,趙禎也好,革新派也好,都想要改變如今國家疲軟的現狀,但往往最後頒布的政令,卻始終帶著一股子妥協的味道。 這次的詔令也是如此。 趙禎在法律層麵,正式廢止了坊市製度,但是呢,他依然還是保留了坊市的布局和宵禁時間限製,並沒有完全放開限製。 對於侵占街道的問題,趙禎也做出了限製,但並沒有徹底的規劃出經營範圍,隻做出了簡單的禁止令,也沒有徹底拆除坊墻,打破分隔。 就,有一種做事不做通透的憋屈感。 不好說這是趙禎的問題,還是呂夷簡的問題,但不管怎麼說,隨著這個新詔令的頒布,坊市製度被丟盡垃圾堆,也不過隻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這事兒,趙禎和呂夷簡都覺得自己乾的挺不錯的,就一個人,覺得這事兒乾的不地道。 王曾。 別誤會,王曾不是說廢除坊市製度不地道,他是覺得呂夷簡這個人做事不地道。 王曾這個人吧,是一個謙謙君子,在他看來,廢除坊市製度這麼大的事情,官家不在朝堂上眾議,聽取百官的意見,猛然間乾綱獨斷,下達詔令,實在是有些欠妥。 但回頭一打聽,合著這不是官家的問題,而是呂夷簡深夜入宮,私下上奏,說動官家,然後官家才下詔的。 王曾頓時對呂夷簡充滿了意見——這麼大事情,你呂夷簡不通知我這個宰執也就算了,連正常的議政流程你都不走,選擇私下上奏官家......你呂夷簡想乾什麼?! 要當權臣,獨霸朝綱麼?! 王曾因此,對呂夷簡是越加不滿了。 以前王曾是欣賞呂夷簡的才華,多有維護和推薦,但如今看來,呂夷簡繼續執政,對國家來說,未必全都是好處。 因此,王曾就此事上奏,彈劾呂夷簡獨斷專行,逼得呂夷簡不得不當庭奏對,辯解所為......兩人的矛盾,徹底公開化了。 這事兒吧,呂夷簡也覺得自己委屈......廢除坊市製度的事情,呂夷簡不是不想通知王曾,而是呂夷簡知道,就算自己通知了王曾,王曾也是會一力反對的。 到時候別說說服官家下詔了,就是跟王曾扯皮,也能扯出個把月去。 倒不如用這種方式把事情做成,事後再跟王曾解釋......但可惜,王曾不給呂夷簡這個機會,他忍呂夷簡很久了。 當朝兩大宰執當庭互辯,汴梁京城內倒是有新的樂子看了,但趙禎頭都大了。 雖然說吧,趙禎也不希望自己的宰執們個個都和睦相處,但問題是,你們吵成這樣,會顯得我很呆的好嘛。 這事兒,最終還是在趙禎的乾預下,不了了之了。 趙禎當然是選擇了袒護呂夷簡,畢竟廢除坊市製度的詔令他都已經下了,這時候如果幫王曾,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嘛。 再者說,趙禎還是願意相信呂夷簡的,雖然呂夷簡做事有時候確實不合法度,但到底是一片為國之心,這點趙禎還是能看清楚的。 所以吧,這事兒,就這樣吧......維持體麵就好。 朝中發生的這件事情,在民間,倒是沒有大肆流傳。 倒不是北宋年間的八卦消息不給力,主要是熱搜榜第一,全被官家允許百姓坊間經商的事兒給霸占了。 這事兒,不僅關係到大部分百姓的未來生活,也關係到很多達官貴人的身家漲幅......能住在禦道兩側和東西大街的人家,哪個不是非富即貴的。 這條詔令的頒布,幾乎得到了東京城內,下至平民百姓,上至達官貴人的一致好評......早這麼乾就對了! 就一個人,現在非常的頭疼。 權知開封府的範仲淹。 老呂這麼一搞,壓力就全到了開封府這邊......上麵的政策是製定了,但下麵具體執行的怎麼樣,就看開封府能不能打好這個樣子了。 說實話,呂夷簡搞這麼一手突然襲擊,固然有為了做事減少麻煩的原因,但其實吧,未必就沒有給範仲淹找麻煩的心思。 也是呂公著不好,他提醒了呂夷簡,這事兒,還真的能用來搞一下範仲淹。 當然,下作的手段老呂不會用,但是,隻要促成了坊市製度的瓦解,那麼對開封府的行政職能,也是一大考驗。 如何去規範坊間百姓開店,如何加強監督,如何製定稅收標準,甚至製定了標準能不能真的收上稅來,可就全看開封府的本事了。 雖然這麼一來,注定會給開封府增加很多的權限,導致開封府的權利增大......但說實話,就呂夷簡對範仲淹的了解,他手裡的權利大不大,根本不耽誤他彈不彈劾人。 而範仲淹呢,也確實想把這個事情做好。 廢除坊市製度的必要性,其實範仲淹也看的明白,站在百姓的立場上,範仲淹也是支持廢除坊市製度的。 同時,範仲淹也清楚,官家雖然下詔要廢除這個製度,但具體能不能執行到底,還得看下麵的官員執行的情況如何......如果執行的不好,官家再下詔禁止,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大宋啊,從來不缺這種前後自己打臉的詔令出現。 而執行法度如何,效果如何,首當其沖的,就得看開封府。 開封府把事情做好了,天下府縣才能照貓畫虎,解決這次廢除坊市製度中出現的問題,這個利民的國政才能真正的推廣開來。 這點上,範仲淹看的很清楚,所以,他現在壓力雖然很大,但也是打出了十二分的精神來,準備迎接這個挑戰。 至少在範仲淹看來,這事兒,雖然難度比較大,但也不是做不好。 之前治理開封府的時候,範仲淹收拾了一頓皇親國戚和勛貴二代們,又用手段打服了城內的青皮混混,威嚴已經立起來了。 最大的問題解決了,後麵很多事情,範仲淹做起來,就會順手很多。 不過在那之前,範仲淹覺得吧,自己還有另一件事情,需要先做一下。 讓自己的大兒子範純祐去找顧深,把顧深叫到了開封府衙的後院內,範仲淹也沒客氣,直接質問道。 “你最近乾了什麼好事兒?!” 給顧深都問懵了。 最近自己乾啥事兒了?! “師伯,小子最近在家讀書,偶有外出,也不過是參加一些學子聚會......僅此而已。”顧深仔細回想著,回答道。 這段時間,顧深還真的就是經常乾這些事兒。 畢竟,馬上就要春闈了嘛,抓緊讀書肯定是必要的,而外出參加學子聚會,是為了結交人脈,萬一將來考上了,這些人脈關係,也許就能用得上了。 這是這時代應試學子經常乾的事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當年範仲淹進京趕考的時候,也是這麼做的。 但也正因此,範仲淹更奇怪了。 你啥事兒沒乾,官家能特意把我叫過去問你的情況?! 不對勁,這小子,肯定是瞞著一點什麼事兒呢! 範仲淹繼續開口,詢問道,“近日可有與他人往來結識?!” 範仲淹現在開始懷疑,是不是官家從什麼人的嘴裡得知了顧深,知道自己和這小子有舊,所以才招去問一下情況。 可顧深仔細回想了一下,說了幾個名字,也全都是江南東路來的考生而已......沒什麼特別的。 範仲淹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哦,對了,最近因官家下詔允許百姓坊間經商,故而學生常去一家餛飩攤,結識了一老一少,年少者,乃司馬禦史之子司馬光,年老者姓呂,卻不知什麼身份,隻稱呼其為呂老。”顧深磨嘰的說道。 “嗯?!呂老?!”範仲淹很敏銳的抓住了重點。 顧深則點點頭,說道,“說起這位呂老,學識廣博,難得的是,似乎對朝廷歷代政令都頗為了解......學生猜測,此人許是前朝致仕官員,這些時日,倒是受呂老點撥,於時政策論上,受益匪淺。” 致仕官員?! 可拉倒吧,那老家夥,前兩天還跟王相吵了一架,現在指不定多歡騰呢。 行了,現在範仲淹算是明白了,為什麼官家找自己過去,專門詢問了顧深的情況了。 這個呂夷簡,指不定憋著什麼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