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長安城一個悶熱的夏日清晨。天邊隱隱泛出魚肚白,皇城玄武門外的樹木還影影綽綽看得不甚清楚。兩騎從大道上款款行來,但不知為何還未到門前便停住了,旋即掉頭飛奔而去。 黑暗中,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喊聲:“大哥!四弟!” 聽到這叫聲,那兩人不但沒有停下來,反倒催馬跑得更快,其中一人還張弓搭箭向喊聲傳來的方向射去,可是雙手由於驚惶不聽使喚,一連三箭,箭箭虛發。 “嗖——”從喊聲傳來的方向射來一箭,正中掉頭逃跑的那位後心,白羽濺血,氣絕身亡。 片刻後,朝陽升起,平日重兵把守,井然有序的玄武門外刀光劍影,屍橫遍地。雙方殺紅了眼,擂鼓吶喊,拚命廝殺。 一位驍勇的將軍站上城樓,手裡赫然提著兩顆血淋淋的人頭。城下進攻的士兵頓時呆若木雞,繼而後撤落荒而逃。玄武門外的戰事這才宣告結束。 當朝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隕落於這個血腥的清晨。 太子和齊王的兒子們無論長幼盡皆伏誅。活下來的人,也有很多在這個清晨被顛覆了命運,有的從雲端摔入深淵,有的從穀底走上巔峰。 唐高祖李淵次子,原秦王李世民登上皇位,改元貞觀。 八年後。 春雨,滋潤著長安城剛剛泛出新綠的土地。 長安興義坊的一家不起眼的藥店,門前的旗幡有幾分褪色,在風中飄來蕩去,隱約可辨幾個字是“杏林春”。本來就是細雨綿綿,再加天已向晚,清冷得沒有幾個人。小二正準備落下最後一塊窗板,一匹馬踏踏而來,馬上的人翻身下來,一頭沖進店裡。 “這位郎君,小店已經打烊啦!”來人尚不及摘下鬥笠,小二眼尖,一瞥那人頎長敏捷的身姿,便做出了個大概的判斷。 “多賣一副藥也耽誤不了多久。行個方便吧。”那人把鬥笠往腦後一推,露出一張年輕的麵孔,黝黑的臉上眉目俊朗,棱角分明。 小二為難道:“郎君,就快宵禁了,您有馬我可沒有,我得回家,耽誤不起啊!” 這確實是個很充分的理由。長安城宵禁連王公貴戚們也不敢冒犯,何況是他一個店小二。年輕人臉上露出三分怒色,三分無奈。正猶豫間,木樓梯一陣作響,一個人輕快地下來,用低柔的聲音說:“阿重,你還沒走?怎麼還有主顧?”小二回頭:“喲,陳娘子!這位客官非要抓一副藥,可我再不走就宵禁了,被武侯抓住就慘了!”那女子走過來,原來是個年輕姑娘,一身樸素的月白色襦裙,腰間還係了條靛藍色的圍裙。她向年輕人掃了一眼,溫和地問:“郎君,您急用嗎?明日再來可否?”年輕人不笑的時候冷冷的臉頗為嚇人:“要是明日來得及,我何必趕著宵禁出來?”女子也不生氣:“請您把藥方給我。”“陳娘子,你幫個忙,那我得走了!”小二順水推舟,急火火地跑了。 女子把藥方攤在櫃臺上,掃了一眼,揚聲朝樓上叫道:“阿燕!下來幫個忙。”年輕人看著她低頭挨個翻找藥櫃,一頭青絲烏黑發亮,發間除了一支形製古樸的木簪沒有任何裝飾。樓上有人應聲,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又跑下來一個年齡相仿丫鬟打扮的女孩子,秀眉大眼。那女子神情專注,修長的手指靈活而嫻熟地把藥稱好分開,後來的女孩子手腳利落地幫忙包捆。年輕人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還沒黑透,長長地籲了口氣,這才用袖口擦去自己額上亮晶晶的汗水。 “好啦。”那被小二叫做陳娘子的少女也喘了口氣,把包好的一大捆藥包推到他麵前。“您這是十二味藥,唉,阿燕算算多少錢來著?”阿燕說:“八十文。”年輕人趕忙去懷裡掏錢,摸了半天沒摸著,窘得滿頭大汗。“這位娘子…實在抱歉,我忘了帶錢,明日送來如何?”那女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向他看來,他這才注意到那不施粉黛的瓜子臉上肌膚細膩,一張好看的小嘴,像是含著一絲忍不住的笑意——是在笑他的窘樣?“郎君府上是?賒賬的話,我好轉告掌櫃。”年輕人猶豫一下,說:“我是翼國公府的人。”她笑笑,這下唇邊現出一個淺淺的梨渦:“好的,郎君請走吧。”年輕人道謝,急急地催馬走了。 “唉,二娘,這可不是咱家開的店。都如你這般大方,不賠本才怪。”丫鬟模樣的女孩揶揄道。“我覺得他不像是個無賴。大不了我賠,不給他藥萬一是條人命,我罪過就大了。”那個月白衫子的女子不在意地說。“你都快被周先生教傻了!”阿燕挖苦道。“這事可不許對我師父說啊!他最不贊成我來櫃臺上看,說拋頭露麵沒有個淑女樣子。不然,我明天就不帶你去曲江池!”“哎別,別!”阿燕忙拉住她衣袖:“我不說,不說!” 夕陽下的九成宮,金色的落日餘暉投在山巒間。一騎從官道上踏踏而來,到了宮城前,著一襲深綠色圓領袍,身形矯健的年輕騎士勒住馬韁,仰頭看了看。滿目皆青翠,清風撲麵而來,帶著山間特有的涼爽。九成宮依山而建,夕陽下格外壯美,但一眼看去明顯能區分出宮殿的兩種風格——富麗堂皇,高大精巧的是前代皇帝所建,相形之下明顯矮小樸素的是當今陛下的手筆。城樓上早有哨兵發現了他,向他喊道:“來者何人?”騎士從懷中掏出一塊禁軍令牌高高舉起,沒覺得他是在喊叫,中氣十足的聲音卻清晰地傳了上去:“右衛親府校尉秦山秦懷玉,前來當值!”城樓上的衛士示意放行,來人敏捷地催馬上了吊橋,進入宮城。 騎士輕捷地滾鞍下馬,原來是個頎長端正的青年,他把馬韁交給城門口的衛士。從長安騎馬來到九成宮,路途可不算近,但他半點疲態也無。他輕車熟路地向宮院內走去。宮外的內侍接過馳報,入內通傳。片刻後,一個稍微上點年紀的內侍出來,微笑著躬身道:“秦校尉,陛下讓你進去。”青年整了整衣襟,解下腰間的刀交給門前侍衛,走了進去。一個年紀四十上下,相貌威嚴,身穿赭黃色圓領袍的中年男子在幾案旁坐著,正是大唐天子李世民。一旁坐著個年紀更大一些,身穿紫色絝褶的男子,一張團臉上濃眉虎目,正是皇帝的姐夫,平陽長公主駙馬譙國公柴紹。屋裡已經有些暗,內侍們點上了燈燭。燭焰搖曳間,李世民的臉顯得幾分疲憊與憔悴。 他示意一旁的宮女搬來褥墊,聲音嘶啞地說:“懷玉,坐吧。”他看著這個渾身散發著朝氣的年輕人,沉重的神情稍顯輕鬆了一點:“長安那邊如何?”秦山回答:“臣離開前一切如常。”李世民又問:“君集叫你送馳報來給朕,他可曾還有別的話?”秦山說:“兵部尚書未曾有口信相托。恰好臣該來離宮當值,便把馳報捎來了。”說到這裡,他疑惑地掃視了一下李世民和柴紹那兩張緊繃繃的臉:“陛下莫非有回信給兵部尚書,若有需要臣便連夜趕回長安。”李世民擺了擺手,苦笑著說:“得啦,你跑回去也沒用!既然如此,你就先下去吧。”他轉向一旁的柴紹:“嗣昌,此事明日再做計較,你也先去休息吧。”柴紹站起身來:“陛下,您也早些歇息吧,臣告退。” 走出內宮的門,秦山這才發問:“柴將軍,您為何總是瞪著我?屬下哪裡做得不妥?”貞觀四年打下突厥後,原兵部尚書李靖升任右仆射,原右衛大將軍侯君集升任兵部尚書,鎮國大將軍柴紹便兼領右衛軍務,正是秦山的上級。柴紹惡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頭:“你這個校尉都快把我煩死了,你父親一有事我就得想法調你的輪值!”誰讓他是翼國公秦瓊唯一的兒子,皇帝念在秦瓊身體不好,不免都照顧秦山三分,柴紹也就隻好明裡暗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秦山在親府乾活倒是沒得說,隻要人來了,任勞任怨,從無功臣子弟的架子,隻是今年秦瓊鬧病的次數明顯頻繁,他便也時常告假或調班。他的頂頭上司親府中郎將從不多言,每次都是直接報告柴紹,一衛的長官忙得團團轉,還得親自過問一個顯然是一般人得罪不起的校尉的事,恨得柴紹直咬牙。秦山自知理虧,呲牙咧嘴地躲閃:“柴將軍,抱歉抱歉。”柴紹沒好氣地說:“今年趕緊娶個媳婦,把家裡安頓好,不然年底考課讓你好看!”“是是。”秦山答應著。 天色全都黑透,柴紹回頭看了一眼已經閉鎖的內宮大門,吩咐道:“去吧,帶好你的兵,夜裡警醒著些,多巡查崗哨。”他壓低了聲音:“侯君集讓你帶來的是個壞消息,吐穀渾不老實,陛下心頭正氣惱著呢。”秦山也不多問,在親府已經待了五年整,謹慎這二字他算是學得初見成效,挺了挺胸:“是。” 秦山回到九成宮中宮門口的城樓,這正是今夜他值宿的處所,披上甲胄,找來自己手下的兩個旅帥,交待一番,和上一班衛士交接,換上新的崗哨。照例他這個校尉隔一個時辰也得巡查一次。秦山安排好了,便在瞭望臺下麵的小房間裡坐了下來。他盤膝而坐,靠著墻閉目養神,橫刀放在手邊,隨時可以拿起。寂靜的夜,隻有不時傳來的衛士們的腳步聲。一個時辰過去了,秦山在自己值宿的城樓各處巡查了一圈,安然無恙。他重新坐下來,看著搖曳的火光把自己的影子拉長了投射在對麵的墻壁上,不免有些困乏。這個夜晚應該很快就會過去,他在心裡對自己說。他突然記起,今早出來時忘記了吩咐家人去杏林春送藥錢。秦山下意識地搓了搓手,人家肯定會以為他是騙子了。 一陣急促得不同尋常的腳步聲從通往瞭望臺的樓梯上傳來。秦山瞥了一眼水漏,離他上一次巡查並沒到一個時辰,他一骨碌翻起身,看到他手下的一個衛士跑了下來:“秦校尉,不好了,有人闖宮!”紅紅的火光映著他緊張的臉,秦山抄起橫刀便沖上了樓梯。還沒走到瞭望臺上,他胸口一緊—一陣箭雨帶著呼嘯的風聲劃過夜空,接著傳來幾聲慘叫,他看到城頭有衛士倒下。秦山問那個衛士:“看清楚是什麼人了嗎?多少人馬?”衛士搖頭。雖然看得不甚分明,秦山聽出其中有人說著突厥語。他喘了口氣,一回頭,兩個旅帥都惶恐地站在他身後。雖在軍中多年,秦山遇到這種事還是頭一次,不免有點慌亂。他瞥見自己手下的旅帥和衛士們那帶著驚慌的目光,番上的府兵們的臉繃得緊緊的。秦山不易覺察地吸了口氣,告誡自己要冷靜。他盡量保持聲音平穩,吩咐道:“林遠威,速速稟報柴紹將軍,就說有突厥人要闖宮!”他又轉向另一個旅帥:“程處政,傳命弓箭手準備,我們要把他們擋在中宮外麵,決不能讓他們傷到陛下!”他又叫過離他最近的一個衛士:“你,速去把中郎將請到這裡來!” 他正欲探頭觀察敵情,嗖地一支箭直沖他麵門射來,秦山早有防備,閃在一邊。他頓時心頭火起,搶過身旁衛士的角弓,搭箭上弦,一箭飛去,隻聽一聲慘叫,下麵正在張弓瞄準的那個突厥人倒下了。府兵們隻知道帶他們的這位秦校尉很年輕,是功臣子弟,卻是頭一次知道他有如此好的箭法。秦山高喊:“大家都聽見了,下麵是謀反的逆賊,弓箭手,給我射,一個也不許放上來!”他緊張地注視著下麵越逼越近的突厥人,手中的角弓連連發箭,射倒了好幾個。此時親衛中郎將也沖上了城樓。秦山回頭,中郎將說:“已經通知陛下了。據說是阿史那結社他們幾十個突厥人,你把這裡守住,收拾得差不多了出去抓活的!”秦山一驚,想不通何以是已經被授予中郎將官職的阿史那結社,但此時哪還有功夫去追究,他回頭看了看,宮城內火把結成了長龍,應是柴紹已經知曉消息做了安排,心中稍安。他再無顧慮,指揮著自己手下的衛士們把守城頭。慢慢地他發現果如中郎將所說,人數並不多,箭雨過去後,那些突厥人眼見無望,開始後撤。中郎將帶兵出去一陣砍殺,秦山在城上帶著弓箭手護衛,恨得牙癢癢,但隻能乾著急。 待到衛士來報告已經把這幫闖宮的突厥人盡數拿下,他這才鬆弛下來,覺得雙腿發軟,差點癱坐地上。他下了城樓,想走到宮城的院子裡看看俘虜都是些什麼人,卻見院內一片火把,生生把整個宮院照得通明。秦山疑惑地看去,見天子李世民不知何時站在院中,一身甲胄,滿臉肅殺。他再一看,天子身後還有一架輦車。秦山瞥見幾個宮女正小心翼翼地扶下一個人來。他知道這次李世民帶了皇後同行,應該是皇後無疑。他又看了一眼,不禁吃了一驚,皇後腰身臃腫,卻像是懷有幾個月身孕。雖然時常出入宮禁,能見到皇後的機會並不多,他這一陣子又忙著家事,居然不知道皇帝即將又添一個嫡出的皇子或者公主。他正在發愣,猛聽得李世民朝著宮人怒吼:“誰讓皇後來的?有個閃失你們擔當得了麼?”宮女內侍跪了一地,頓時鴉雀無聲。柴紹他們也不敢吭氣。卻聽得皇後溫婉而虛弱的聲音:“陛下,不要怪他們。您穿著甲胄出來,臣妾在裡麵還怎麼呆得下去?”李世民嘆了口氣,扶住皇後:“好啦,如今沒事了,你放心回去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長孫皇後端莊秀麗的臉上神情十分委頓,聽了皇帝這話仍然不放心地看了一圈。 柴紹拱手:“皇後娘娘,是幾十個突厥人妄圖闖宮,多數被擊斃,餘下的也都擒獲了,娘娘放心。讓陛下和娘娘受驚了,臣等罪該萬死。”秦山這才感覺到自己背上的冷汗粘住了貼身的單衣,不覺後怕。這幾十個突厥人實在是來得猝不及防,如果今夜讓他們從自己負責的中宮城樓上來,那著實才是罪該萬死。離交班還有一個時辰,皇帝和柴紹他們走後,秦山這才鬆開捏緊的拳頭,手心裡盡是汗水。他也不敢坐著了,惴惴不安地在城樓上一直徘徊到天亮。他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阿史那結社,原突厥突利可汗的弟弟,居然妄圖進九成宮行刺天子。今年吐穀渾的事就夠讓天子煩惱了,這個節骨眼上又來這場行刺,簡直是添堵。 天亮時柴紹親自來了,他也被折騰了一夜,顯得疲憊不堪。秦山伸手蓋住自己的一個嗬欠:“柴將軍,您怎麼來了?”柴紹說:“皇上有吩咐,你找幾個機靈點的衛士跟著內侍回長安請個大夫過來。”秦山脫口而出:“禦醫乾什麼吃的?”柴紹白了他一眼:“禦醫能治好,還用得著請麼?皇後昨夜被驚嚇,又受了寒,氣疾又犯了,把禦醫們也折騰了半夜,沒有辦法。劉奉禦提到長安最近來了一位他家鄉的醫士,頗有盛名,請他來一看也許有辦法。陛下大發脾氣,不過最終是同意了。”秦山疲倦地答應著,顧不上去多想什麼,按照柴紹的吩咐點了幾個人,自顧睡覺去了。這一夜,他可真正是耗得筋疲力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