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執劍醫士(1 / 1)

風雨如晴 青圓果1219 5778 字 2024-03-17

秦雲掀開一道細竹簾,繞過一架黑漆描金屏風,拽著銀屏來到一道玉色的羅幃後麵。銀屏看到羅幃後的一張長條幾案。幾案上早已擺好飯菜,銀筷子和琉璃杯也放得規規整整。她又發現這裡間單獨開著一道門,門口望出去可見花園裡的草木。想來秦雲是同時讓人悄悄地擺了一桌飯菜在這裡。秦雲稍微壓低了點聲音:“來,坐。他們在外邊喝他們的,我們樂我們的。”阿敏和阿燕跟在她們身後進來,見此情景,便很有眼色地各自去給主人擺褥墊。銀屏瞠目結舌地看著麵前精致的飯菜,她覺得自己就是再有十個肚子也吃不完。秦家的廚子果然手藝高強,她看了看幾樣自己叫得上名字的,炙羊肉外焦裡嫩,玉露團做得小巧可愛,乳白色的湯羹裡飄著青綠色的蔓菁和晶瑩如玉的漢宮棋,還有切鱠,都是色香味俱全。秦雲指了指旁邊放的兩隻銀壺:“屏兒,今日天熱,準備了蔗漿和桃漿,看你自己喜歡。”銀屏選了桃漿,阿燕給她斟滿。“雲姐,有勞您了。”秦雲聽到她這拘謹的道謝,不由得笑了出來:“把你當自家妹妹了,勿要掛懷。”銀屏好奇地向四周瞟了一眼。這裡和外間離得很近,秦瓊他們的說話聲清晰可辨,甚至如果想要窺看,隻要悄悄走到屏風後麵即可。但簾幃和屏風一隔,男人們卻是絕對看不到她們。秦雲也飲了口桃漿,輕笑道:“雖說男女內外有別,女人卻也不能不過問男人的事。屏風相隔,既不失禮,又可隨時照看。等你將來嫁了,多半也是如此。”銀屏隻好點點頭。她嘗了嘗銀碗裡的漢宮棋,味道也是十分鮮美。看得出來,秦雲潑辣麻利,是個能乾的主婦。   秦雲瞅著她笑了笑:“你的口味似乎很清淡嘛。來,嘗嘗這個切鱠。”銀屏下了筷子,比起上次在九成宮青寧那裡吃到的切鱠,調料做得更加精致講究。她稱贊了一聲,卻聽秦雲若有所思地道:“味道不錯,隻是刀工不及三郎切的。”銀屏以為自己聽錯了:“雲姐,你是說…世兄他,會做切鱠?”秦雲說:“是啊,這切鱠大半是在刀工,三郎手很巧。”銀屏驚訝地道:“真是沒想到。”秦雲嘴角現出一抹淒然的笑:“可憐他,從小沒了母親,後來又進了親衛,很多事都是自己動手,練出來了。”雖然銀屏剛才在書房已經聽說了這事,秦雲語氣中的那點淒苦還是讓她難過。呆了一下,她這才說:“好在還有您這個姐姐照顧。”秦雲搖頭:“我能做得了什麼呢?他去親衛的那一天,我去送他。當時三郎才十三歲,看著他的背影,覺得他是那麼小…他很懂事,我回娘家的時候他總是高高興興的,手上的傷痕,血泡,從來都是藏起來不讓我看到。”銀屏默然,手晃了晃,她看著手中琉璃盞裡琥珀色的桃汁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突然,那邊傳來秦瓊的笑聲:“快請,快請!”秦雲驚訝地起身:“難得父親今日興致這麼高,我去看看。”她走去外間,片刻後返回,微笑著對銀屏說:“你師父今日能嘗到長安最難得的好酒了。”銀屏莫名其妙,秦雲說:“你猜來的是誰?是尚書右丞魏征!”銀屏驚訝,卻更加茫然,魏征和好酒有什麼關係?秦雲湊近過來,壓低了聲音說:“這位魏公,天下都知道他是耿直的重臣,卻不知道他家裡有西域的釀酒秘方。他家裡釀出的兩樣酒,叫做醽醁和翠濤,連當今聖人都贊不絕口。他還有一大喜好,就是吃醋芹。若我沒有猜錯,今兒他會帶著酒和醋芹來。待會我去取點來,咱們也嘗嘗。”銀屏仍然沒回過味兒來:據秦山說,秦瓊因病已經多年不參與政事。可是這個魏公,天下皆知是天子李世民倚重的紅人,他居然會這麼隨便地跑到秦瓊家裡來?!過不多久,隻聽一個渾厚的嗓門道:“叔寶,許久不見。”銀屏不由得側耳傾聽,秦雲笑嗬嗬地說:“你可以去屏風後麵看看。”“這不合適吧?”銀屏赧然。“怕什麼!我父親屋裡這個屏風,很厚重,你腳步這麼輕,他們根本發現不了。”銀屏輕輕走去,從屏風中間的縫子裡向外望去,隻見席間多了一個四十來歲,兩鬢斑白的瘦削中年人。比起尉遲敬德,眉目平和許多,卻顯得疲憊憔悴。她看了一眼,便返回秦雲這邊坐下。此時聽得秦山發問:“魏叔叔,您這幾個月一直在九成宮伴駕,怎的回趟長安也不在家好生歇息一下?”魏征慢吞吞地說:“正是為了休息,才來找你父親飲幾杯。”秦雲聽到此處,不由得忍俊不禁。她看著旁邊一臉懵懂的銀屏低聲笑道:“他是在家耳根不得清靜,來鄰居家躲避一下。魏府就在旁邊,魏夫人很能乾,可是嘴頭子也很厲害,因為我們家裡沒有女人,魏公想清靜一下的時候就悄悄從角門過來找我父親飲酒。”銀屏差點把一口桃漿噴出來:“啊?”阿敏此時再也忍不住,吃吃地笑出聲來。秦雲瞪她一眼,自己卻也忍不住笑,起身去前麵和魏征打招呼。   秦雲再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隻碟子,秦山跟在她身後,抱著一隻酒壇。他很自然地看了銀屏一眼,她趕緊躲避他眼神裡那微微的笑意。秦山眼光四下一掃,拉過一隻空的琉璃碗,輕鬆地舉起酒壇把酒漿倒入碗中。他低聲說:“魏叔叔家的翠濤酒還是很有點勁頭的,娘子們不宜多飲。”秦雲放下手中那碟醋芹,抿嘴一笑:“你去吧。”銀屏打量著琉璃碗裡的酒漿,的確是碧綠的,卻清澈透明,和坊間常見的那種濁酒不同。那淡淡的碧綠在彩色的琉璃碗中微微搖曳,飄散著一股酒香。秦雲示意阿敏分酒。銀屏看著倒入銀杯的酒漿,它依舊是那種悅目的淺碧,她抿了一口,芬芳中帶著辛辣,便又好奇地飲了一口,覺得似乎沒有秦山說得那麼誇張。銀杯喝空了,她這才突然感到一股灼熱直達腸胃。她不敢再飲,放下銀杯,卻見秦雲泰然自若地倒上了第二杯。前麵傳來他們忽高忽低的說話聲,尉遲敬德的大嗓門時不時地吼起勸酒,魏征的低沉聲音間雜其間,偶爾又聽到秦瓊和秦山替周醫士解圍。銀屏忽覺雙頰發燒,她知道自己飲酒容易上頭,不由得暗叫不好,若是紅頭紅臉,如何出去見人?她放下筷子,和秦雲告了個便,帶著阿燕走了出來。   從裡間的門出去,便是秦府後院的一個花園,她仔細看了看,多是月季,幾叢粉色的牡丹夾在其中。花固然不少,隻是修剪有些欠佳,看起來有些雜亂。花園旁邊不遠,便是早上路過的那個水池。銀屏小心地探身照了照,臉頰確實有點緋紅。她便慢慢地在花叢間來回走走,想著醒醒酒再回去。今日的事情確實有點多,雜亂的心緒讓她停不下自己的腳步。沿著秦山書房前麵的這條小徑一直向前走,她忽然看到一麵大鼓。阿燕說:“二娘,你似乎走得遠了點,回去吧!那裡似乎是翼國公府的演武場,我剛才和阿敏出去時她說的。”銀屏卻說:“我看看就回去。”渾身燥熱,額角汗水涔涔而下,她去袖中找帕子卻沒有找到。“阿燕,剛好我在此走走,你去幫我把帕子取來。”她緩步走了過去,這演武場原本不小,剛才她看到的隻是一個角落而已。銀屏站在場邊,一眼望去,平平整整,黃沙鋪地,容納百十號人沒有問題,確是氣勢不凡。她走向那陳列著兵器的木架,好奇地看看那些寒光閃閃的刀槍。她看到了軍中常見的橫刀,還有一種她未曾見過的兵器,比橫刀長得多,看上去也笨重得多,她猜著這就是父親和她提過的陌刀了,父親和她說這種兵器隻有力氣足夠大的人才能使得了,可以砍得敵軍人馬俱碎。她又想起父親和她說過的關於秦瓊的故事,說秦瓊當年把長槍插入洛陽城下,十幾個王世充的士兵也拔不出來,而他策馬而來,伸手輕鬆地拔出長槍傲然而去。她看見這陌刀,已經有點膽寒,血肉之軀,在它麵前根本不堪一擊,更不敢想象秦瓊當年拚死力戰的沙場,是何等地慘烈?而現在的秦瓊,病弱憔悴,哪裡再有當年的威風?時過境遷,人生難料!   “你是誰?”身後冷不丁響起一個深沉的男子聲音,銀屏被嚇了一大跳。她霍地轉身,空蕩蕩的演武場上,站著一個身穿黑色缺胯袍的高大中年男子,既不像尉遲敬德那麼彪悍,又不像秦瓊那麼瘦削,看上去也要比他倆年輕些。午後的陽光映著那張線條剛硬的臉,臉上表情冷峻,眼神犀利得有點令人生畏。銀屏反應過來,對他這問話的口氣頗為惱火:“你又是誰?”那人緊盯著她,又重復一遍:“告訴我你是誰。”銀屏不欲糾纏,轉身便走,那人卻一聲斷喝:“站住!”銀屏看清了他腰間的佩劍,不由得渾身一冷。她眼角餘光瞥見兵器架,刷地一聲,抽出了兵器架上最右端插的一柄長劍,指著那人咽喉:“莫要過來。”那男子愣住了,重新打量了一下她,問道:“你是翼國公的什麼人?”銀屏仍然舉著劍,沒好氣地答:“我不是翼國公的什麼人!我是和我師父來給翼國公看病的!”“既然是看病的醫士,你來演武場做什麼?”那人懷疑地眨眨眼睛。銀屏怒道:“難道醫士沒有長腿嗎?”那人揚聲大笑:“這麼個小丫頭,說話還挺厲害!”她越發生氣:“你又是誰?”黑袍男子斂住笑容:“在下侯君集。”侯君集?這名字有點耳熟…銀屏有點暈乎,想了一下突然怔住,擎著劍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垂了下來。兵部尚書侯君集?秦山的老師?侯玉娘的父親?她難以置信地打量著他,其人這不怒自威的架勢,確實像個軍人。   銀屏不由得僵住,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二娘!”阿燕的聲音,銀屏扭頭看去,是拿著帕子的阿燕,她身旁正是秦山。秦山的表情和她一樣地錯愕,他趕緊按下了她的劍,走過來對侯君集躬身一禮:“老師!”然後對銀屏說:“這就是我的老師,侯君集將軍。莫非有什麼誤會?”侯君集問:“這姑娘是醫士?”“是啊,”秦山回答,“我們今天請了周醫士來給父親看病。她是周醫士的徒弟。周醫士才從九成宮回來,就是前陣子給皇後治氣疾的那位高手。”“哦!”侯君集說,“我聽說了。我今日也是來看望你父親的,明日我和你一起啟程去九成宮。”“老師,您這麼忙,大可不必如此。”侯君集疲憊地一笑:“不必見外。”他轉向銀屏:“姑娘,實在是個誤會,抱歉讓你受驚了,會在演武場上拔劍的醫士,我活到這個年紀確實是第一次見。”銀屏發窘:“侯將軍,是我魯莽,您別見怪。”侯君集大笑。   翠濤的後勁讓銀屏覺得有點頭痛,又鬧出了這場誤會,不由得有些心煩意亂。秦山陪著侯君集去前麵和他們一起飲酒,她自和阿燕回到後麵秦雲這裡。侯君集到來後,她突然覺得前麵安靜了許多。秦山突然掀簾過來:“雲姐,尉遲叔叔已經醉了,我叫人送他回去吧?”秦雲站起身:“我去看看。”銀屏一抬眼,才發現秦山卻沒有馬上跟著姐姐出去。兩人同時開口,她問:“我師父如何了?”他問:“你可是喝得上頭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不由得大窘。秦山走近了幾步:“放心,我替周先生擋著。你若乏了,我待會叫人帶你去歇歇。”“不用不用。”她忙推辭,看了一眼秦山的臉。陪著他們飲了這麼久,他居然無半點醉意,身上也未有多少酒氣。秦雲突然急急地探頭:“三郎快來,程叔叔和魏叔叔也要走了。”秦山未及多說,快步走出去了。   前麵一陣嘈雜,銀屏心想師父大概也當趁機告辭,便掀開簾子向前麵走。剛剛來到屏風後麵,卻聽得侯君集的聲音:“叔寶兄,我看你今日心情還不錯。我啊,今天能和你一起飲酒,也是多日以來不曾這麼痛快過了。”又聽得秦瓊嗬嗬一笑:“君集,你也辛苦了,這些年日日操勞,你的這番狠勁我確實佩服。”銀屏疑惑地從屏風縫間看去,卻見廳上隻有秦瓊和侯君集兩個人。“老哥哥,別羞臊我了。”侯君集夾起一個玉尖麵嘗了嘗:“嗯,這味道好,叔寶,你家裡的廚子手藝不錯啊。”秦瓊說:“好吃,就多吃幾個。廚子是女兒送來的,顧念我老頭子腸胃弱,都是變著花樣做,這裡麵摻了兩種肉餡啊。”侯君集看了看秦瓊花白的須發,突然放下筷子,沉默了一下。秦瓊放下手裡的酒杯。“君集,別藏著掖著了,說實話,你今天到底來做什麼?”“來看看你啊。”秦瓊笑了笑:“君集,我知道你這陣子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你有那閑情來專門找我飲酒?你看你,衣服都沒換,才從營裡過來吧?”侯君集的手把玩著銀酒杯:“我是來看你的。叔寶不至於這麼吝嗇,知道我才從營裡過來,連個飯都不讓我吃完吧?”秦瓊大笑:“好好好,你盡情用,盡情用。”他看著侯君集往嘴裡塞了兩個玉尖麵之後,再次開口:“吐穀渾那裡怎樣?”“還能怎樣!一群喂不熟的狼。今年又扣留我們的使節,又騷擾邊境。”侯君集憤憤起來,“這些年我們都忍了。武德年間物力財力都不夠,那是沒有辦法。四年前收拾了突厥,現在也該剪除這個禍害。年前開始,聖人就已經在逐漸從各地調集物資做準備了。上次我去九成宮,聖人的意思是先派段誌玄去抵擋一下。”   屏風後,銀屏剛準備走開,卻聽得秦瓊平和地說:“君集,你覺得不太有把握,是麼?”侯君集沒有說話。片刻後,才低聲開口:“我確實覺得把握不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若是想一舉滅了吐穀渾這個禍根,恐怕段誌玄一人是不夠的。”秦瓊沉默了一會,再次開口,聲音也更低一些:“君集,聖人一向信任你,如今你又正是年富力強,不管段誌玄能不能打開局麵,想必都是要派你去的,你是想把三郎帶去吧?”侯君集聲音更低:“老哥哥,看到你這個樣子,想到你隻剩下了這一個兒子,我怎能如此?”兩人沉默有間,秦瓊說:“難道三郎在你那裡不像樣子?帶他怕誤事?”“你說哪裡話。”侯君集急了,“懷玉很是勤謹,是我得力的屬下。我自己的兒子和女婿也都任軍職,可是遠不如他。我們終有一天要老,大唐需要後繼有人。不瞞你說,我動過這個念頭。我做老師的有點私心,懷玉弓馬嫻熟,勇敢剛強,可是太年輕,需要歷練。”秦瓊說:“既如此,你猶豫什麼?”侯君集的聲音很小,像是艱難地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我,也沒有十足把握。”秦瓊似乎是拿起杯來飲了一口。“君集,帶他去吧。”卻又聽得一陣腳步聲,周醫士的聲音響了起來:“翼國公,尉遲將軍我看過了,醉酒而已,回府歇著當無大礙。天色已晚,老朽也告辭。”   師徒倆向秦瓊告辭,秦雲姐弟送至門口。因為侯君集在,秦山今日不便親自送他們回去,派了自己的仆人阿南護送。銀屏刻意地不去看他,卻聽得他厚重而不失溫和的聲音對自己說:“屏兒,今日多謝了。”她隻好抬頭,隔著麵紗對他笑了笑:“世兄客氣了。”那雙黑亮的眼眸過於灼熱,她逃也似地上了車,不知為何,長長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