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雪落柘枝(1 / 1)

風雨如晴 青圓果1219 5665 字 2024-03-17

時值深秋,在九成宮住了近半年的天子準備起駕回長安。因為答應了為東宮教醫女,銀屏便被安排進了東宮的行列中。她心情不安,一直縮在馬車裡。那日吹了山風著了涼,前晚發了一夜的燒,第二日和師父匆匆起行。銀屏已經懶得去打聽同行的到底是誰。行出數裡,周醫士叫她下來吃點東西,雖然懶得動彈,不得已挪了下來,就勢坐在車駕後麵的路旁,掰開一個已經涼了的胡餅。卻聽得有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周先生,我們帶的乾肉多,也請您嘗嘗。”銀屏驚異地抬起頭,竟然是程處政。她站起身來,聽到程處政在和周醫士說:“秦校尉這次有事多留幾天,就未曾同我們一起回來。”她聽了一怔,拿著胡餅的手一僵。周醫士哦了一聲,說:“多謝程將軍。”片刻,她去幾十步外的一條小溪邊洗手,聽到身後有人過來,回頭看了一眼,還是程處政。她沒有起身,待他來到跟前用皮囊盛水,這才輕聲問道:“秦校尉無恙吧?”程處政低聲說:“柴將軍把他禁足了。不過你莫擔心,隻是略施懲戒,估計也就是兩三天而已。”銀屏輕輕籲了口氣,又聽得程處政說:“你放心,事情他已經全知道了。”銀屏頓時臉一紅。   走回車駕旁,銀屏卻聽師父喚她:“屏兒,這裡有位小郎君找你。”銀屏隔著冪籬的黑紗看去,卻是稱心,不由得幾分歡喜,叫他進車內一起坐。稱心還是那一副活蹦亂跳的樣子,拉住她雙手道:“姐姐!你一切都好,我真是歡喜得很。”銀屏笑笑:“莫非這事也和你有關?”她左思右想,覺得當日太子插嘴絕非是偶然的事。稱心也爽快承認:“是我。我去求的太子殿下,讓他幫幫你,把你要出來。”見銀屏還是一臉緊張,稱心噗嗤笑道:“姐姐,你還在思量什麼?幾個醫女隨便教一教也就行了,我請殿下過段時間就放你回家鄉,他應允了。”他看著她的難以置信,促狹一笑:“莫非姐姐舍不得離開長安?莫非你也放不下那位英俊郎君?”銀屏對這個小人精兒著實是沒有辦法:“你啊你!”她愛憐地摸了摸稱心的小腦袋:“光替我操心了,去東宮那裡,日子還習慣麼?”稱心撲閃著一雙大眼睛笑了笑:“挺開心的,太子殿下那邊的人對我都很好。不過,太子殿下真的和我原來想象的不一樣,他整日很是忙碌。有時候,見殿下又是公務又是讀書,不知不覺伏在幾案上就睡著了。還有的時候,見他疲憊,我就跳舞給他看,他也很高興。雖然我的七弦彈得不好,偶爾彈給他聽,他也很歡喜,從來沒像師父那樣罵過我。”銀屏雖然覺得有一絲說不出的詭異,見稱心一臉燦爛笑容仍然替他高興:“你歡喜,那便好。”稱心又說:“姐姐,既然你如今算是臨時做了東宮的人,若你想學上次的那些曲譜,回鄉之前我可以教你。”   轉眼入冬,這天長安城鉛雲密布,北風呼嘯。來來往往的行人都不自覺裹緊了衣裳。一人在東宮門口下馬,正是秦山。他向門口衛士出示腰牌,遞過信件。俄頃,東宮衛士出來回話:“秦校尉,太子殿下請您進去。”他正正衣冠走進去,滿院花木多已不復夏日的綠蔭,披著大氅的李承乾正在院內一棵梅樹下背手而立。秦山上前施禮,李承乾疲倦地揉了揉眼,對他卻很是客氣:“秦校尉,辛苦了,父皇讓你帶來的禦筆我已經看完。”秦山躬身道:“太子殿下客氣了。您可有回信需要臣呈給陛下?”李承乾掃了他一眼,說:“不急。”秦山有點不安,正待告辭,李承乾看了看梅樹枝頭,這才回過頭來。“秦校尉,回信不急,我倒是有件私事欲煩你去辦。你這會可有空?”秦山隻好答應:“臣聽從太子殿下吩咐。”“聽說秦校尉很快要去吐穀渾了?”李承乾微笑道。“回殿下,是的。”李承乾的目光露出一絲贊賞:“秦校尉,你我年紀相仿,一向卻少有交往。想不到這次你沖在前麵,你是好樣的。”“殿下謬贊。”秦山更有點緊張,再次躬身。李承乾看著他的樣子,突然笑了出來。“秦校尉,你不必如此緊張。”他向屋裡喊道:“稱心,你出來,帶秦校尉去見人。”秦山正在莫名其妙,卻聽李承乾說:“秦校尉,陳娘子一早過來東宮教授醫女針法,眼見要下雪,今日若你順路,剛好送她回去。”秦山頓時僵住,李承乾故作詫異:“怎麼?秦校尉不願意?”秦山連忙搖頭,突然口吃起來:“臣,臣不敢。”李承乾卻像是很滿意,大笑著進屋去了。稱心大方地說:“秦校尉,跟我來吧。”   秦山跟在稱心身後穿過東宮的庭院,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飄在自己臉上。他一抬頭,隻見天空中飄起了雪花,輕揚曼舞,旋轉而下。他來東宮次數不少,可是走進內院還是第一次。稱心邊走邊看他,看得秦山周身不爽:“這位小郎君,你總看我乾什麼?”稱心正色道:“秦校尉,我有名字,我叫稱心。”秦山點點頭,他知道宮裡的小人兒們也各有來頭不容輕視:“失禮了。”他又有點著急:“你要帶我去哪裡?”稱心瞥他一眼:“很快就到了。陳娘子教了東宮醫女將近一個月了,日日奔波,也是辛苦。”這當兒雪越下越大,青磚地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剛走近東宮這個小院子,他就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好啦,你們幾個今日取穴算是有長進。今天就到這裡吧。”稱心蹦蹦跳跳地上前推開房門:“陳娘子陳娘子!快出來!”秦山便停住腳步在院裡等,心裡如敲鼓點一般惴惴不安。片刻後,一個披著青色鬥篷的身影款款走了出來,他轉頭看去,不由得癡了。她瘦了點,玉色的衣裙甚至比春天初見時更樸素。臉上雖不著半點脂粉,見到他時那掩不住的歡喜卻從梨渦裡溢了出來,雪花落在她烏黑的發間,這一瞬間他覺得她美極了。稱心把裝銀針的匣子塞進秦山手裡:“秦校尉,交給你了啊!”他很想問問她冷不冷,看了一眼稱心和門口圍觀的醫女們還是忍住了。   他騎馬在旁,走在東宮的車駕旁送銀屏回杏林春。銀屏待要掀開車簾看他,秦山便輕聲阻止:“雪大,莫要掀車簾。”銀屏下得車來,東宮車駕和路上伺候的小婢女便先行返回。她掀開冪離,輕聲說:“雪大,且等會再走。”秦山默默抖了下披風上的雪,兩人在屋簷下並肩而立。呼嘯的北風和舞動的飛雪倒像是在他們身邊圍起了一道屏風,兩人一點也沒覺得冷。她問:“還好吧?”秦山知道所指何事,微笑道:“平安無事。”然後又補上一句:“你放心,柴將軍不會不給我飯吃。”他看著她略顯單薄的青色鬥篷:“冷吧?”她笑了:“不冷。雖然沒帶冬衣來長安,楊娘娘前些日子賜了這件鬥篷,很是暖和呢。”她臉上泛起淡淡紅暈,整個人如同一朵插在瓷瓶裡冰清玉潔的梔子花。   秦山有點奇怪:“海陵王妃似乎很在意你。”銀屏嘆了口氣:“我聽說楊娘娘現在已經住在後宮了。這對她也是好事,她實在是太苦了。”秦山默然,海陵王妃有了天子血脈這件事這一陣子連禁軍中人也都知道。他看向鉛灰的天空。畢竟,那一場屠戮,他的父輩們手上也沾了血。雖是不得已,那些可憐女子的悲慘命運,他的父輩們也脫不了乾係。銀屏的聲音越發壓低。“隻是,皇後娘娘情何以堪?”她自言自語:“難道有權有勢的男子,都是這樣三妻四妾還不能滿足的麼。”秦山把目光收回,嘴角邊一絲微笑:“放心,三妻四妾與否,聽憑你說了算。”銀屏越發臉紅,瞪了他一眼。秦山又問:“我這陣子抽不出空來看你,東宮那邊待你如何?”銀屏看了下四周,低聲地說:“東宮還算好說話,管內事的是殿下的乳娘。每日去教醫女幾個時辰也就是了。我把外麵用蠟封住,從上麵向裡注水,一針紮下能出水,才算取穴準確。太子妃年後過門,她們多加練習,那時也就差不多了。”秦山又看了她一眼,心知她這素凈的衣著應是意在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隻是海陵王妃和太子的言行都讓他覺得奇怪,卻又想不出緣由。他此刻懶得去想,過幾天就要隨軍西去,今天見她這一麵也是實屬難得。雪下得越來越大,他情知該趕緊離開,那句告辭的話卻卡在他喉頭卻說不出口。   銀屏忽然聽到了什麼,不自覺地做側耳傾聽狀。他問:“什麼?”“鼓聲。”秦山向旁邊瞥了一眼,看到杏林春對麵的一家鋪子裡支起的一扇窗板下現出一個深目高鼻的胡人漢子。他又抬頭瞧了瞧,那招牌上竟寫的是香料。怪不得他每次走到這裡都聞到一些特殊的香味,他隻以為是杏林春的藥材。銀屏的目光也同時被吸引了過去:“這家店裡的東西很特別,很多應該是從磧西來的。店主是個美貌的胡姬娘子,我進去過幾次,可惜我不懂他們的話,都是看看就出來了。怎的今天還來了位胡人郎君?”“我陪你去看看,如何?”清靜的街道正合他意,銀屏想了想點點頭。他們穿過已經積雪的街道,走到藥材店門口。門半開著,店裡光線很有些昏暗。兩人一望之下,都驚呆了。那鼓聲原來是窗邊的胡人漢子用手拍出來的,空蕩蕩的店堂中間,一個女子正在隨著那有力的節奏翩然起舞。果真是一個胡姬,褐色中泛著紅的頭發梳成單刀半翻髻,發間插著兩支寶相花的金簪。一雙碧色的眼眸,混合了天空的藍和青草的綠。形狀極為好看的雙唇塗著火紅的口脂,玫瑰色的半臂襯著胸口一抹如雪的肌膚。絳碧兩色的間色裙隨著兩隻穿著錦靴的腳踏動的舞步飛揚旋轉。銀屏不由得呆了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健舞,柔美的身段卻舞出鏗鏘的節奏,那身姿那眼神全都是一種別樣的風情。   秦山卻看向那個胡人漢子,那人身材魁梧,穿著質地精良帶菱紋暗花的靛青色錦袍,黑亮濃密的胡須微微卷曲,五官粗獷立體,乍一看彪悍得有些嚇人,卻是極有男子氣概。他不慌不忙地拍著鼓,褐色的眼眸裡帶著微笑。秦山看著那人好像有幾分眼熟,呆了一呆。他把眼光又落到銀屏身上,她正專心地看著那胡姬跳舞,目光裡竟有幾分如癡如醉。秦山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這丫頭乾什麼都有種不緊不慢悠哉悠哉的味道,果真如此,她慢慢看舞,他慢慢看她,也好。那胡姬婀娜的身影旋轉著,像一朵風中搖曳的火焰照亮了屋內的昏暗。最後她騰身一躍,輕盈地落下來,回頭沖著那個漢子一笑。秦山說:“這種舞我好像見過。”“哦?願聞其詳。”銀屏轉過來看他。“宴飲時見過宮裡人跳過,像是柘枝舞。”銀屏由衷地說:“這胡姬娘子人也很美,舞得也很美。”那胡人漢子放下鼓,用胡語對那女子說了句什麼。銀屏聽不懂,秦山卻聽得清楚,那人說的是:“這漢人小子居然也懂我們的舞。”秦山微微一笑,用胡語回了句:“都是天可汗陛下的子民,有何奇怪?”胡人漢子聽到他用流暢的胡語答話,先是一愣怔,然後大笑。秦山也被那胡人一口地道的漢話驚呆了:“與足下同為大唐子民,榮幸之至。”那胡姬走至門口,左手按胸行了個禮:“多謝小娘子誇獎,進來看看吧。”聲音柔美婉轉如鶯啼,漢話雖不比那個漢子流暢,銀屏卻自慚形穢,這也比一竅不通的她強多了。銀屏看了秦山一眼,確實是有他在身邊她膽子大了好些,於是兩人跨進店裡。   銀屏拈起一枚做工精巧的香餅看著,隻見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又慢慢放下。秦山隻覺得這店裡太嗆人,他的嗅覺遠不及他的目力那麼敏銳。“捎一些回去吧,你撫琴的時候可以增些雅興。”他看得出來,她喜歡。雖說熏香是時興的風雅事情,他卻最苦惱朝堂上那些官員們衣角帶動的濃烈香味。便見她小心翼翼地尋找著,終於挑了一樣,如獲至寶地捧出來。胡姬含笑說:“娘子好眼力。這是本店特製的百合香。”秦山對她說:“這個要了。”那胡姬又問:“本店還有上好的螺子黛和甲煎口脂,娘子可想要些?”秦山和銀屏同時有點臉紅,銀屏望著她唇上那一抹魅惑的艷紅,微笑著搖了搖頭。胡姬卻像是懂得她的心思:“娘子,若是不喜歡鮮紅,我這裡還有淺淡一些的顏色。”秦山趕緊攔住她話頭:“一樣來一個。”再說下去,估計就會被人看出他的窘相—他幾時買過這些東西?情急之下,她扯了扯他的衣角,悄聲說:“我用不上這個。”秦山溫和地看著她:“總有用得上的時候。”她臉紅了,不再堅持。   那胡人漢子站起身來,微笑地拱手一禮,“請恕在下冒昧,郎君可是在親衛中任職?”秦山非常驚訝:“在下是親府校尉。您是?”“我在左領軍衛。”秦山迅速地回想一下十二衛中的胡人將領,忽然眼睛一亮:“您是左領軍衛契苾何力將軍嗎?”那人大笑:“校尉好眼力!我在朝堂見過你。”秦山謙遜地說:“右衛親府校尉秦懷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請契苾將軍多指教。”“秦校尉,過謙!誰不知道翼國公神勇之名,我來領軍衛時間不長,可也聽說過你在三衛中的名聲,說你的弓馬和槍法是陛下誇贊過的。”“過獎。”秦山抬頭重新打量了一下契苾何力,這個胡人漢子確實是能說會道,他聽說此人原本是東突厥的部族首領。契苾何力眼眸裡帶著笑意:“今日方知你就是秦校尉,榮幸。等我從吐穀渾回來,我們好好地飲幾杯。”秦山的神情突然有些復雜:“看來我們可以同行了。”契苾何力驚訝地道:“怎麼?秦校尉你也要去吐穀渾?”秦山點點頭。他一向直爽,雖然知道此時她在身旁提起這個事實屬煞風景。契苾何力又笑:“秦校尉,我看你年紀還輕。這是你頭一次去戰場吧?這幾日,好好和家人朋友在一起歡聚。”秦山怔了一下,微笑著拱手:“您說得對。”他不自覺回頭看了一下身邊的她,銀屏也正在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   天已向晚,漫天大雪中,他倆依依不舍地站在長安街頭。   秦山知道她絕沒有看起來那麼淡然,卻想不出來如何安慰她。她仰起頭看他,雖然眼裡水霧彌漫,聲音卻很平和:“我知道你不能不去。你去吧,多加小心。”   他很久才說出來一句話:“我會回來的。”他已經交待了姐姐姐夫一乾人等甚至賀蘭楚石,她離開長安前多加照應。   她低了頭,沒有說話。抬起頭來,卻還是淡淡的微笑,現出小小梨渦:“我等你!”   北風吹過,天已全黑,街道上空無一人,雪地上的馬蹄印很快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