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長安已經頗冷,天還沒亮,隻聽到窗外北風呼呼地吹過樹梢。翼國公府已經有仆人走動。秦山點起蠟燭,一件件地檢視自己的行李。他麻利地捆好包袱,坐了下來,默默地看著桌上搖曳的燭火。他環視著自己住了十年的這熟悉的屋子,平日裡熟視無睹,如今他要走了,竟有點不舍。他站起身來,猶豫地伸手探入枕下,取出一個紙卷。打開來看了看,最終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好,放進懷裡。他走出屋門,向著父親那邊看了看,驚訝地看到屋裡同樣亮起了燈火。他正猶豫間,卻聽到父親的聲音:“三郎,起來啦?”秦山忙掀簾走進:“父親!”秦瓊已經穿戴整齊坐在榻上,從兒子走進屋,視線就沒有離開過他的身上。秦山給父親行禮:“父親,我要走啦。”秦瓊默然一晌,這才說出話來:“三郎,這是你第一次離開我身邊,要多加小心。”秦山笑了笑:“您放心。我不在家,您也要多注意身體。”秦瓊上下打量了兒子一番,秦山不懂得父親那復雜的神情。秦瓊說:“我已經叫他們給你把兵器都準備停當了。那長槍,我都檢查過,很順手,你去了吐穀渾也要注意時時保養。” 秦山有點發呆,父親說這話的時候吐字極快,燭光映照的臉龐連皺紋的線條都是剛硬的,一雙眼睛也與平日頗有不同,燭火跳躍在老人的眸子裡,雖然病弱的秦瓊平靜地坐著,但那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讓秦山心裡一震—此刻他突然意識到,已經七八年沒摸過兵器的父親也是個軍人!秦山未及答話,父親示意他靠近些。秦瓊站起來,欲言又止,隻是把手放在兒子肩上,重重地拍了兩下。秦山胸口一酸,突然哽住不知道說什麼好。他聽到父親說:“跟三郎出征的人呢,秦風和秦立他們倆呢?”阿南說:“國公,他們都在外麵等候了。”秦瓊說:“叫他們進來。”秦山低著頭,怕父親看到自己的淚光,偷偷用袖口擦了擦潮濕的眼角,他聽到父親的聲音:“你倆好好照應三郎,也圖個出身。你們家人有我照顧,不用牽掛。” 天已經蒙蒙亮,翼國公府兩扇厚重的大門緩緩打開,一身戎裝的秦山心緒復雜地踏出熟悉的門檻。在門裡,他是父親疼愛的孩子,踏出門外,他就是大唐的軍人,是錚錚硬骨的鐵血男兒。他站住,回頭看了一眼,父親站在臺階上看著他。秦山躬身抱拳,用軍人的禮節再次給父親行禮:“父親,我走了,您保重。”秦瓊兩眼直視著兒子,冬日的寒風中,他腰背直挺:“三郎,我在長安等你回來。”秦山嘴角動了動,強忍著酸楚想要微笑一下,卻笑不出來:“您保重。”他敏捷地踩蹬上馬,挽著馬韁又看了父親一眼,絕塵而去,不敢再回頭。 秦山馳馬前行,路過吳國公府,他稍放緩了速度。他看見姐姐姐夫正在門口翹首盼望,急忙翻身下馬。“阿姐,寶山兄,大冷天的,何必在這裡等。”“臭小子!”秦雲瞪了他一眼,“廢話少說。把這個帶上。”她從家人手裡拿過一個包袱,扔給秦山。秦山笑了笑:“阿姐,你費心了。”秦雲又瞪他一眼,聲音卻低了下來:“去了那裡,凡事小心,不要毛毛躁躁的。功可以不立,你給我好好兒地滾回來。”秦山笑笑:“阿姐,你放心。我不在,你多回家看看父親。”他尷尬地聽著姐姐沖著自己身後的秦風秦立喊:“你們兩小子給我聽好,照應好你們郎君,少一根汗毛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們。”一旁的尉遲寶山臉上不見了平日的笑容,頗有幾分凝重。他走過來,拍了拍秦山的肩膀:“懷玉,刀槍不長眼,凡事多小心。”秦山看了一眼天邊的曙光:“我知道了。我父親就托你們多加照應了。”“放心吧。”尉遲寶山說,“不早了,去吧。”秦山默默地抱拳,翻身上馬。 他深吸了口寒冷的空氣,揚鞭催馬。他要趕去城南與老師會合,大軍在城外集結。他看到了自己呼出的氣,臉頰上滑過的風冰涼冰涼,這天氣真是冷得可以。他在城門邊停了一會,遠遠地看到侯君集的人馬過來。盔甲整飭的侯君集勒住馬:“懷玉,你來啦。”秦山拱手:“老師。”他看了侯君集旁邊那人一眼,忙施禮,態度恭敬而疏遠:“參見任城王。”那人看起來比侯君集年輕得多,麵目也平和得多,不是盔甲在身,斷然不像個武將,正是任城王李道宗。秦山想起三年前姐夫的父親尉遲敬德在朝堂上一時發了性子,差點打瞎了來勸架的這位任城王的眼睛,不由得又向他臉上看了一眼,有點心虛。李道宗卻是極謙和,對他一個小校尉也不倨傲:“秦校尉,客氣了。”一行人不多客套,催馬上路,直奔城郊。 城外樹木凋零,一片肅殺景象,凍硬的地上隱隱可見白霜。秦山聽得侯君集說:“哎呀,李靖將軍已經先到了!”他抬頭看去,一個全身披掛的將軍已經站在那裡。侯君集和李道宗下馬向那人走去,施禮道:“李將軍!”跟在侯君集身後的秦山這才看清李靖的臉,那是一張年邁而淡然的臉,胡須花白。秦山對李靖這名字可謂如雷貫耳,對其人卻不甚熟悉。貞觀四年拿下突厥後,李靖身患腳疾,基本是閉門謝客遠離朝政。李靖的腳步已經不甚輕快,甚至有點蹣跚,但同樣是腰桿筆直。對兩位副將的招呼,他淡淡地點了點頭,也不說什麼,隻是掃視了一眼眾人,看似不經意地一眼掃過,李靖立刻發現了侯君集身後的眼生的年輕麵孔:“君集,你身後那個娃娃是誰?我好像沒見過。”侯君集說:“哦,這是翼國公之子,親府校尉秦懷玉。”秦山還在心裡嘀咕被李靖叫做“娃娃”,侯君集沖他使個眼色,他忙拱手:“見過李將軍。”李靖仍是麵無表情地點點頭,站上高坡看了看,問身邊的軍官:“能帶的府兵都到齊了?到齊了列隊。” 軍官一聲令下,府兵們列隊站好。秦山目測一下估計有幾百號人馬,在這寒冷的清晨幾百號人的隊伍卻鴉雀無聲。官道上遠遠地傳來馬蹄聲,一行人馬疾馳而來,是天子李世民來給出征吐穀渾的將軍送行。李世民來到跟前,忙扶起單膝跪倒相迎的李靖:“李將軍,甲胄在身,莫要講這些虛禮了。”皇帝很實在,也不再多說,隨行的人倒上酒來,他雙手遞給李靖:“李將軍,你為江山社稷,不顧年事已高,領兵出征,朕感謝你。盼望早日凱旋,揚我大唐聲威!”李靖到此時臉上才微微露出一絲激動:“謝陛下!”皇帝又對侯君集和李道宗說:“我派你們二位做李將軍的副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希望你們同心同德,攻堅克敵!”兩位將軍目光堅定地同聲回答:“是!”李世民從將帥們麵前慢慢走過,看著那一張張麵孔上堅毅的目光,臉上露出欣慰。秦山看著這些挺拔的府兵們,自豪興奮感油然而生,頓時覺得這個清晨沒有那麼冷了。李世民走到他麵前,腳步頓了一下,顯然有點意外,卻什麼也沒有問,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秦山呲了下牙,這一早上怎麼這多人都拍他的肩膀?李世民看著他,目光炯炯:“好啊!上柱國的兒子!”說完,皇帝的聲音卻低了下來:“多加小心。”秦山未及回答,李世民已經走過去了。 長安的這一撥將帥,終於開拔,秦山來不及去回看默默站在官道相送的天子的身影,就已經被卷進前進的人潮中,沒有喧嘩,沒有私語,隻有被馬蹄踏踏聲襯托得更加嚴肅的軍人的沉默。每個人都注視著自己前方的路,一個勁地前進,前進。這一路行軍趕路甚是辛苦,年輕力壯的秦山倒沒覺得這有多艱難,隻是越往西走,樹木水草越來越少,氣候漸漸地變得又冷又乾,若乾天後終於他發現自己嘴唇乾得裂口出血。他看到年過六旬的李靖,老師侯君集和任城王李道宗都是如此,大家似乎都沒有當回事。他倒覺得還很輕鬆,比起在親衛宮禁內神經緊繃生怕出點岔子的日子,行軍看風景倒也還多點樂趣。一路上不斷地又有府兵加入進來,人馬不斷壯大。侯君集告訴他,到了鄯州,他們將和涼州都督李大亮部會合,那裡已經靠近吐穀渾的邊境,之後的路,就沒這麼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