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他追上契苾何力:“何力大哥,請留步!”契苾何力站住,大帳前的火把映照著他怒色未霽的臉,秦山雙手奉上他的腰刀:“何力大哥,你不會以為,我是在護著我們漢人的將軍,才奪了你的刀吧?”見他不語,秦山繼續說:“天子使者麵前,倘若你真的拔刀砍了薛將軍…大哥,你覺得你還說得清楚麼?”契苾何力嘆了口氣,接過腰刀,插回鞘裡。秦山說:“何力大哥,我陪你去走走吧。”契苾何力沒說話,兩人在帳幕間慢慢地溜達。此時夜色已深,但士兵們還興致很高,還見三三兩兩地在軍帳前吃喝談話。秦山低聲說:“大哥問心無愧,此事勿要去和薛將軍再爭論。回了長安,把實情回稟陛下就是了。”契苾何力平靜了下來,但看上去心情還是很不好。 秦山突然在前麵的軍帳外看到兩個頗為眼熟的身影,那兩人安靜地坐著飲酒吃肉。秦山還沒開口,正對著他的那人大叫:“秦校尉!何力!來來。”這下秦山認出來了,原來是執失思力和李靖帳下那個總是出現卻又說不清來歷的中年人。他倆如何湊在一起,躲在這裡偷偷喝酒吃肉,不得而知。麵對執失思力的熱情,秦山卻之不恭,拉著契苾何力過去坐下。那個中年人一張平靜的四方臉,淡眉細眼,有著和李靖類似的淡然。秦山覺得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不明不白地對著他微笑:“見過您很多次了,敢問尊姓大名?”那中年人笑答:“不敢,在下蘇定方。”秦山差點沒跳起來:“您就是蘇定方?貞觀四年大破突厥時的前鋒蘇定方將軍?”這五年跟著侯君集,畢竟不是白跟的。可是他接著又納悶起來—第一,蘇定方當年立了那樣的功勞,這次卻似乎沒有什麼頭銜,每次議事默默無聞地混跡在李靖的親兵中。第二,蘇定方和執失思力,突厥之戰時應該是交戰雙方吧,怎的這兩人今晚卻坐在一起喝酒? 蘇定方淡淡一笑:“我這次是跟著李靖將軍來的。執失思力將軍也算是老相識了,偶爾路過,便一起坐坐。”這番話說得好像是在解釋秦山心中的疑問,秦山也就一笑。蘇定方不緊不慢地飲了一口,把一盤羊肉推向他倆麵前:“來來,邊吃邊聊。契苾何力將軍,你這臉色好像不怎麼好啊。”契苾何力撕下一塊羊肉,大吃大嚼。秦山也不便說什麼,便問執失思力:“執失思力將軍,這次你們的騎兵很是厲害啊!”執失思力眉飛色舞:“那當然。那次,天柱王設了埋伏,薛將軍他們連戰馬都被殺死了,死了十之七八,我們去增援,才把他們救回來。”秦山恍然大悟,怪不得後來薛萬均嚇得不敢帶兵去圖倫磧,原來是差點被吐穀渾的伏兵要了性命。也難怪契苾何力那麼氣憤,他救了薛萬均的命反倒被平白侮辱一通,換做是自己也定會去砍人。秦山低聲對契苾何力說:“大哥,你受委屈了,消消氣。”契苾何力總算開口說了話:“懷玉,你放心。” 他們幾人閑聊了一會,巡夜的士卒過來走動。秦山想到今晚自己下半夜還有輪值,有執失思力和契苾何力作伴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於是告辭離去。他回到自己營區,想著去問問侯君集有什麼特別安排,卻見侯明在帳篷門口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忙收住腳步。“睡了?”侯明的笑容裡帶些歉意:“晚上的巡查,將軍說您自己安排,照常即可。”秦山點頭,正欲轉身,卻聽到帳裡傳來女子的聲音,是異樣的呻吟聲—他就是再笨,也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頓時尷尬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急急地回到自己帳裡去了。他坐下喘了口氣,疲憊地朝後麵躺倒。侯君集官居高位,身為主將,又是即將凱旋之時,於理來說並無不妥。他也知道老師家裡妻妾成群,平時也沒當回事,因為那是老師自己的家事。但讓他撞見,還是無比地窘迫。 當朝官員家庭他這個年紀的青年,不娶親也早已有了侍妾,但父親秦瓊重視家風,素來對他管教很嚴,不準他沾染那些紈絝習氣,翼國公府裡在他身邊貼身伺候的都是男仆。秦山困乏得要命,卻又腦袋裡亂紛紛地睡不著。沒來由地,腦海裡卻浮現出九成那個中秋夜,他握住她手時她臉上羞澀的神情。聽著秦風秦立他們的鼾聲,秦山默默微笑了一下。他休息了片刻,站起身把秦風搖醒,帶上弓箭和刀,起身走出了軍帳。此時已是下半夜,營區裡燈火全無。秦山摸著黑走,每走一處,敲一下弓,坐在各個營門前的士卒敲三下戟回應。然後秦山問口令。各處皆安然。走至侯君集帳門口,坐著的侯明同樣敲三下戟回應他。 清晨,巡查完最後一圈的秦山交接完畢向回走。他深吸了一口高原寒冷清冽的晨風,還有一絲留戀。戰事已畢,應該很快就要離開這裡回鄯州了。他路過侯君集軍帳的時候,裡麵帳簾一掀,走出一個人來。秦山不經意地看了過去,卻驚愕地發現正是昨晚給自己斟酒的那個營妓。他怔住,她也怔住。她回過神來,晨風中那身形格外地顯得單薄,瘦削的臉上,她那雙杏眼格外地黑,從那雙平靜而麻木的眸子裡秦山卻感受到了一種濃重的悲哀。他依然如昨晚一樣覺得,看這雙眼睛對他而言是可怕的事情。她沉默地對他做了個禮,轉身離去。秦山隻覺得胸口如同壓了一塊重重的石頭,再也輕鬆不起來。 這一日他們開始撤軍。除了李大亮部繼續留駐,幫助大唐皇帝冊封的吐穀渾甘豆可汗慕容順即位,其他人就可以歡歡喜喜地踏上歸途了。秦山指揮著士卒們收拾好帳篷輜重,跨上馬背時他回頭望了一眼。遠處的雪山銀光閃閃,純凈的白雲和藍天做了它的背景。青海。不是滿目青翠,不是煙波浩渺,卻自有其大氣磅礴,天地作合。它是江水的源頭,它是靈魂的邊界。質樸的黃土是它的風骨,清冽的湖水是它的柔腸。那絕美的景致,卻也隻有艱難跋涉的人看得到。秦山嘆了口氣,踩蹬上馬。那些埋骨於此的唐軍將士們,英靈與此大美山水相依,也算是點安慰。 侯明催馬跟上了他。秦山莫名其妙,這已經是今日第三次他在自己跟前晃來晃去欲言又止。侯明終於說:“三郎,昨晚的事,你別介意。”秦山更加不明白:“什麼事?昨晚巡夜不是一切正常嗎?”侯明盯著他的眼睛看,似乎在分辨他是真不明白還是在裝糊塗。秦山忽然反應過來:“你是說昨晚…?!我介意什麼,那是老師自己的事。”侯明卻沒有就此打住,低聲地說:“將軍他很看重你。這次出征,每一次開始列陣他都會把你安排在他眼皮底下,你身邊的士卒都是他特意挑選過的武藝出眾的,生怕你有個閃失。隻有看見你平安無恙,他才會鬆一口氣。我在侯府也呆了不少年了,說心裡話,我覺得他對自己兒子都沒有那麼操心過…隻是,將軍這個人你也知道,有時很率性,這半年來他也夠苦的。”這下秦山終於聽懂了侯明這說的亂七八糟的一番話,他笑了笑:“你放心。他是我的老師。”秦山搜腸刮肚終於想起一句記不起從哪裡看來的話:“君子和而不同。”侯明正在發愣,有士卒跟上他們:“秦校尉,侯將軍命你過去。”秦山催馬到前麵去了。 他趕上中軍的侯君集時,侯君集已經傳令就地休息。見了他來,侯君集說:“懷玉,一會你過去查看一下我們押送的俘虜情況,不要出岔子,不要讓衛士們隨便欺辱他們。”秦山答應著,侯君集又說:“你也累了,坐會吧。”秦山坐下,便打了個嗬欠。侯君集突然問:“對了,昨晚慶功,你後來怎麼就不見了?”秦山想了想,回答:“不習慣有營妓在跟前,就溜了。”侯君集愣怔,然後撇了撇嘴:“有什麼不習慣?不就是些供人找樂子的女人。”秦山低聲說:“老師,她們也很可憐啊。”侯君集更加不以為然:“可憐?”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學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雙年輕的眼睛如青海的藍天一樣單純清澈。侯君集嘴角掛了一絲苦笑:“所以,在朝為官,沖殺陣前,也是為了家人。如果退卻,自己一人事小,可能就會讓他們陷入屈辱。隻能怪她們的家人不爭氣,護不了她們。”秦山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侯君集突然有點不耐煩:“好啦,你何必去做這婦人之仁?女人嘛…本來也就是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再不就是用她們的身子來取悅男人。懂不懂?”秦山隻好點頭。他又看了一眼秦山那發懵的樣子:“怎麼,你父親也沒有給你房裡放個侍妾?”秦山頓時麵紅耳赤:“沒有。”“那你懂個啥!”侯君集想想又覺得自己說得不妥,又說:“不懂也好。”秦山被他這繞口令似的話搞得越發哭笑不得。 唐軍繼續行進,鄯州城,慢慢地近了。到了城門口,侯君集勒住馬,仰頭看了看城樓上鄯州兩個字,久久沉吟。秦山說:“老師,進城吧。”侯君集扭頭,看了一眼來處那若隱若現的雪山,又望了一眼浩浩蕩蕩開進城去的唐軍隊伍。秦山被他這不緊不慢的行動弄得都有點發急了,卻聽得侯君集低沉的聲音:“將來總有一天,我要為陛下開拓疆土,磧西和遼東都應是我大唐的屬地!”他的目光又落在秦山身上:“小子,下一次出征,你當是我的左膀右臂。”秦山微微一怔,隻覺得這句話沉甸甸地,不知如何應對。他憨笑一下,高原的疾風和烈日造就的一張黧黑粗糙的臉龐上,牙齒顯得格外地白。馬蹄踏過那比來時稍許有了些暖意的黃土,師徒倆並肩策馬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