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看官,眾所周知,我們身處的華夏大地上曾有無數先民部落四處征伐,其中又以“炎”“黃”兩支最為聲勢浩大,逐鹿一戰奠定了中原局勢,黃帝部落的大一統信念與炎帝-蚩尤部落的反抗精神更是牢牢刻入我們的民族骨髓之中。但今天我要講的故事,則是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的破敗神話,諸君且當聽個樂子。 倘若問鼎中原的,並非軒轅氏的子孫,而是《山海經》中帝俊的後裔…… 故事的發端在南國某域,崎嶇的山嶺如同條條遒勁蒼龍匍匐重疊。江水自蒼龍身側大大小小的山坳之中靜靜奔騰著,在一處峽間匯聚成一片深幽沉靜的湖泊,又從不知何處溜走。 約摸是初冬時分,遠山成黛,淫雨霏霏。 湖邊小亭的港口處浮著一葉小小扁舟,載著一具桃木棺槨,舟頭係在岸邊,舟尾隨波逐流。 岸邊石臺之上有一蓋傘,兩方考究的木幾,一組厚重的青銅編鐘。 席間,一襲白袍的少年箕踞而坐,髻發淩亂,一手托腮,一手輕輕撫摸著懷中熟睡的黃狐,微微瞇著眼,享受著毛茸茸的暖爐。 寬大的白袍罩在他瘦削的肢乾上,隱約可以從袖口窺得兩條手臂上爬滿猙獰的傷疤,像是被一點點剝下毛鱗的鳥獸一般,很難想象這個少年曾經遭受過何等的痛楚。 少年對麵則端坐著一位身著玄袍的中年男人,默不作聲,視線卻從未離開少年懷裡的小獸。 斟茶的仆人在這寂靜的氛圍裡極力控製著手上的動作。 自打侍奉主子以來,自己從未見過這人如此明顯地表露情緒。 是欲望?還是忌憚?抑或是二者都有? 直到男人伸手取茶,仆人手抖一分,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犯了揣測上意的大忌;他悄悄瞄了一眼主子,卻發現主子正處在一個怪異的姿勢之中,似是摒住了呼吸,紋絲不動。 仆人順著主子的視線看去,發現少年的肩頭不知何時停了一隻蝴蝶,雙翅輕輕嗡動,與少年的呼吸頻率相呼應。 仆人不敢再動,見主人的眼神已經從先前那副雜念叢生之態復歸清明,方才安下心來。 少年毫無察覺,伸了伸懶腰,開了口。 “子喚師兄,時辰差不多了吧?” 那蝴蝶被擾動,輕輕扇起翅膀,向深山飛去。 被喚作子喚的男人撫了撫手裡的茶盞,掀起蓋子撥了撥茶葉,沉吟片刻,終究是未飲一口,放歸。 “七年了。師父七年前選好這片埋骨之地時,你我跟在他身邊,那時你還是幼童,應該不清楚是來做什麼的吧。” 子喚拾起一對精致的小錘,輕輕摩梭著錘柄上的銅銹。 弋感到不解,坐起身來,懷中的小狐貍驚醒,抖了抖毛,慢慢踱步到了木幾下麵,似乎對二人毫無興趣。 “難道七年前,師父還是大商朝司馬的時候,大巫就已經不允許師父葬在族墓中了嗎?” “僅僅是不許他葬在族墓中,大巫已經從中盡了最大的努力了。大巫和師父私交一向很好。”子喚頓了頓,看向了弋空洞的瞳孔。 “不然他也不會費那麼多周章向上帝祈求幫你重見光明。” 子喚不再言語,起身走到編鐘前,仆人會意,自車馬中抬出大鼓和器什。剛剛沐浴過的四位舞者披著熊皮走上石臺,擺好陣勢。 弋從懷中摸出頂戴和麵具,佩戴整齊,披起一件黑羽鬥篷,哪還有剛剛那副輕佻樣子。 他在仆人的牽引下走進陣中,心中默念著出發前大巫教給他的禱詞。 幽靜的山穀間,霎時響起陣陣雷鳴般的鼓聲,原本靜謐的湖泊泛起陣陣漣漪。 小錘擊打編鐘,清脆的樂音踩著幽玄的旋律緩步爬升。 方才的小雨漸漸停了,隱隱可以自陰翳中窺得天光乍破。 鼓點聲密了,鐘聲也興起慷慨激昂的聲韻,四位方相扭著怪譎的步伐,簇擁著居於正中的少年司祭。 無數隻玄鳥似是天神的使者,自雲層中盤旋而下,和著樂音翩躚起伏,竟是組成了一架天梯。 弋在火光與飛鳥的儀式中張開猙獰的雙臂,吟唱起流傳千年的祭詞。 他回想起那日,大巫在他耳邊輕輕念過的每一個音節,還有最後的注腳。 “這是已經被上帝剿殺的黃帝一脈的祭詞,你要好好記住。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是這世上最後一個記得這祭詞的人了。” 是的,大巫為弋的雙眼祈福並非出自對師父的承諾,而是為了他們二人之間的約定。 被篡權的“上帝”選中的大巫,以及祖輩巫祭無法完成的事業,要由這個盲眼少年來繼承了。 弋的心誌愈發堅定。他每念完一個段落,火光便盛一分,縱使他的眼睛看不到躍動的火花,也能感受到生靈的躍動,以及穿破雲層的日光。 是的,太陽自南方刺破了冬日的陰霾,將神力傾灑在山穀中每一個渴求掃除陰翳的生靈之上,弋感到周身熾熱,身上的祭服似乎燃起熊熊烈火,雙臂上的傷疤像是被一寸寸剝下般疼痛,但他卻硬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個音節。 這絕不是可以停下的時候。 方才一直假寐的小狐貍陡然翻身,躬下身子,向著北方的天空齜牙咧嘴。 子喚察覺到它的警惕,望向北方天際。 天宮正中,紫微星所在之處,竟升起了第二輪太陽,黃道之上那顆真正的太陽逐漸被其奪去了光芒。 子喚想要出聲提醒師弟,卻發現自己的唇齒仿佛澆築了銅水,難動分毫;雙手也似被惡鬼憑依,停不下動作;編鐘清脆,更是偏離了原本皇皇周正的曲調,夾雜著生澀的變音,竟是變奏成了另外的曲子——正是當今那個篡權奪位的天神的祭樂。 地麵輕輕顫動,北方的山麓間,隱隱可見幾團龐大的陰翳在向此處緩緩移動。 弋有所察覺,但他不得不把祭祀儀式繼續下去,畢竟誰都不知道,祭神的儀式中斷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更何況,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是用師父活祭換來的唯一機會。 沒錯,湖上的三層棺槨內,二人的師父老聃,正禦著龜息之術呈假死態。 這場儀式並非是為逝者安魂厚葬的葬儀,而是一場獻給神明的血腥祭典。 不同於大商朝刀剮火烹的各色殘忍儀式,老聃得以以“全屍”的姿態被進獻給已故的神明。 不過領受祭品的似乎另有其人。 隻見那小舟沉寂了片刻,唐突地動了起來,兀自向湖麵中心飄去,駛過的軌跡如煮沸的湯水般一番躁動,隱隱有狹長的黑影在水麵之下扭動。 直到小舟停在湖心時,湖麵又回歸了平靜。 方才搖撼山嶽的巨物已然到了近前,傀儡一般的子喚和舞者們仍未停下動作,但弋已經有些站不穩了。 子喚的喉嚨有些乾了。 縱然他在宮中已經見過無數次祭典中降下的神跡,也曾想象過鼎尊上那些紋路的起源,甚至在幼年時曾窺得那位上帝的身影。 但當那鎮守一方的神獸用腋下的眼瞳,從山巒之間檢視這對它而言隻能稱為水窪的穀底時,子喚方才第一次感受到世間生靈在神祗麵前的渺小姿態。 他認得,羊身人麵,人爪虎齒,腋下生目,是為吞食天地,欲無止境之世間兇獸,紫薇上帝座下鎮守一方的饕餮。 那饕餮呼吸之間,渾濁的氣息掃過整個湖麵,它的低吼如隱約的雷鳴。 狂風驟雨之間,湖畔的小亭早已搖搖欲墜,眾人俯仰之間,弋咬著牙念出了最後一個音節。 饕餮已然張開了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