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醒醒，別睡了。” 　　將熄的篝火旁，小鬼似醒非醒，裹緊了鬥篷，旋即感到小腿生疼，像是被咬了一口，吃痛醒來，定睛一瞧，黃狐正端坐在他麵前，直勾勾盯著他，驚得小鬼險些出了竅。 　　“老朽也不是什麼兇惡之輩，這副皮囊還算討人喜歡吧，怎麼嚇成這副樣子。” 　　小鬼雖然有些不滿他言語中的譏諷，還是扭過頭鬼鬼祟祟地看了看熟睡的子喚。 　　“放心吧，不光外麵這個筋疲力盡、五感受損，就算是你裡麵睡著的那個，不好生休養一陣子，也很難恢復元氣。” 　　小鬼這才放下一半的心來，另一半還緊緊提防著眼前這個一眼看穿自己來路的野獸。 　　“那個，前輩和我素昧平生，也沒有什麼解不開的誤會，不知前輩有何見教？您也看到了，我對這孩子的身體沒什麼想法，什麼時候有機會，我自然就走了。” 　　黃狐嗤道：“受人所托照看一二罷了，小娃自己都沒意見，老朽自然是不便插手。況且他二人這苦大仇深的樣子，也讓老朽提不起太大興致。” 　　小鬼剛剛鬆了口氣，狐貍大爺卻是不依不饒。 　　“你這個油小子倒是頗有幾分意思。” 　　言語之間，小鬼感覺麵前的野獸愈發高大。 　　是真的體型在肉眼可見地變大。 　　那黃狐伸長脖頸，腰身與四肢隨胸前白毛瘋長，眨眼間竟長成一人多高的走獸，似狐非狐，四肢修長，背後自脊椎兩側甚至長出兩彎長長的犀角。 　　那異獸自獠牙間深深吐出一口寒氣，狹長的眸子玩味地看著眼前癱坐在地的少年。 　　“如何，有沒有興趣跟老朽去別處逛逛？” 　　“逛逛，倒是可以逛逛，可是……”少年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下不省人事的子喚。 　　山林深野，蟲鳴四處。 　　“大狐貍”輕笑一聲。 　　“你小子倒是有心，不過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說罷，它繞著火堆尋了一棵滿意的樹，後腳一抬，留了一泡黃水。 　　“好了，走吧。” 　　小鬼見它留下了“領地”的標記，想必一般的野獸不敢靠近，眼下應該沒有推脫的理由了。 　　“那行，走……” 　　話未說完，他就被黃狐叼起來甩到了背上。 　　“抓穩我背後的角，老朽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駕馭的。” 　　電光火石之間，一人騎著一獸已經在深林中穿行了數裡。 　　小鬼死死握著手中的犄角，身子緊緊伏在黃狐背上，唯恐小命不保。似乎是助跑了足夠的距離，黃狐一躍登空。 　　離那火堆百丈遠的一棵枯木之上，一個滿背文身的赤膊男人猛地睜開雙眼，緊緊盯著二人遠走的方向，確認了一下子喚還在原地，便再次閉上雙眼，抱膊小憩。 　　小鬼眼看著方才的山林在腳下轉瞬即逝，暗暗猜度，這一下恐怕已經飛出了千裡以外。他頂著烈風抬頭看去，見大千世界風雲變幻，自己目力不及，便放棄了定位。 　　他大聲地呼喊。 　　“前輩，您究竟是何方神聖？” 　　那黃狐頭也不回。 　　“小子，刨根問底前要先自報家門，你家大人沒教過你嗎？” 　　“失禮了！前輩，小鬼不過一縷無根無底的殘魂，對生前事實在沒有太多頭緒，您要是不嫌棄，就給小鬼賜個名字吧！” 　　“老朽敢給你賜名，你受得起嗎？” 　　小鬼早就習慣了這位高人的輕蔑，他的臉皮向來厚的很。 　　“受得起受得起，受不起就怪小鬼自己命弱。” 　　黃狐滿意地笑了。 　　“好小子！” 　　“若你長居此身，能為弋、喚排憂解難，他日另有機緣，也能隨遇而安，寵辱不驚。不墮親朋，不求他物，無為而為，無欲而歡。李家小子調教了這兩個蠢貨半輩子也沒什麼收獲，你倒是悟性頗深。” 　　“‘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那兩個小子一個是王族貴胄，一個是宗布之後，信念頗深，他日或許成器，須征伐、殺戮，終究是強改天運，是敲打人世的錘柄，而非治世的明君。你小子無心無為的態勢，倒是承天之運，大道之行，生來是做君王的料子。我是想賜你一個‘後’字。” 　　小鬼有些後悔放出大話了。“後”之一字怕是要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然而片刻的猶豫卻被身下的異獸所捕捉。 　　“這就怕了？也不過如此。罷了，老朽高看你了，那就賜你一個‘庸’字好了。” 　　“庸”如獲大赦，剛要叩謝賜名，誰知身下那位話鋒一轉。 　　“不過，上了老朽的背，無論你這庸人怕是不怕，願是不願，爭是不爭，都逃不過要和那位紫薇上帝搶奪帝位的天命了。” 　　“畢竟騎過軒轅黃帝的坐騎了嘛。” 　　白民之國在龍魚北，白身被發。有乘黃，其狀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壽二千歲。——《山海經·海內西經》 　　庸心頭一涼，完了，中圈套了。本想著茍活一天是一天，我自逍遙天地間，沒想到半晌功夫惹了這麼大的麻煩。 　　他一時還未完全認清現實，乘黃已經帶著他穩穩落地。 　　“到了，小子。” 　　庸一個飛身跳了下去，唯恐多坐一會就會早一會被紫薇上帝找上門。化為小狐的乘黃忽然有些後悔，雖然自己能識帝王之象，但這位未來的帝王實在沒什麼氣度可言。 　　那是一方風雪覆壓的山峰，庸身上的黑羽披風顯然抵禦不了這等嚴寒，但乘黃大爺在前麵頭也不回地領路，他隻能緊隨其後。 　　不知走了多久，一人一獸找到了一個湧著熱泉的山洞，洞內輝光交映，有許多天雕地鑿的陳設，儼然是仙人洞府。 　　“乘黃前輩，我們來這兒做什麼？” 　　乘黃用小巧的狐吻向洞內的方向拱了拱，找書苑 www.ｚhaoshuyuan．com 示意庸自己進去看看。 　　庸隻能硬著頭皮向著光芒更盛的洞府內室走去。 　　穿過內室正門的一瞬，庸的神魂之中一聲悠遠的鐘鳴響徹。 　　那是無邊無際的外海，海麵之上有高聳如雲的神樹，神樹有十梢，枝乾上分別建有形製相似的金色宮殿，然而庸自上而下巡視一番，沒有發現一個人影。 　　直到他的神念移動到最末的那座已然黯淡失色的大殿，卻與殿內的一隻黑鳥對上正麵。 　　庸無端感到脊背發涼。 　　那黑鳥的皮毛早已脫落殆盡，渾身血痂；它的喙上密密麻麻布滿了細小的眼洞，像是被萬蠱啃噬；那對眼眶之中並無眼球，而是湧著紫色的膿水。庸企圖避免與之對視，卻無意間發現了它身下的三隻利爪。 　　“這難道是……金烏？” 　　庸尚未從驚駭中回過神來，那不死不生的金烏已經振翅起飛！ 　　庸猛地後退，卻撞上了冰玉石壁。 　　他環視四周，發現自己還在仙人洞府之中，方才的一切好似一場兇險的幻夢，轉瞬即逝。 　　而他麵前，擺著一張小巧的黑桐五弦琴。 　　庸帶著琴回到外室時，乘黃正耐心舔舐著前爪。 　　乘黃見他神魂未定，猜到他大概有所見聞，不過這不是乘黃大爺關心的事。 　　返程的路上，庸一言不發，乘黃也識趣地保持緘默。 　　很快，二人回到蜀地的山林，子喚仍在酣睡。 　　那人真是沉得住氣。乘黃望向山林深處，隨後卷起尾巴閉目養神。 　　東方即將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