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書生扶了扶頂上青巾,隨手抄起桌上大碗,一個箭步跨到何悠然桌旁,隻管斟滿酒水,一飲而盡。 “這陸家集菜肴難吃,不曾想酒水倒有些滋味。” 書生嘴裡嚷嚷著,手上絲毫不客氣,扯下盤中雞腿,三兩口便吃了個乾凈。 隨手將雞腿骨一扔,落座席上:“旁人見我避之不及,小娃娃卻請我喝酒吃肉。說吧,有何企圖?”再添一碗酒水,揚脖灌入喉中。 打從何悠然離家開始,總覺身後有人悄悄尾隨。此人修為不高,但隱匿之術頗有造詣。 起初以為是資助自己一路,父母口中的那位書生。直到在陸家集,聽見桌前那中年書生的言語後。兩相印證,他這才確定二者絕非同一人。 尤其是那中年書生的麵容穿著,和俊秀二字似乎全然搭不上邊。 何悠然心中暗笑:“你這老潑皮,倒是裝糊塗的高手。” 此刻他內心篤定,書生修為和自己相近,必是旁門左道中的散修。他曾麵對百人圍攻而毫無懼色,一個小小的妖道又怎會放在眼裡。 隻是玄機子奪去五陽劍一事,這麼些時日仍未在楚泉域傳開麼? 念及於此,事情尚有蹊蹺。 何悠然索性開門見山:“前輩行事脫俗,不拘一格。況一路尾隨,好生辛苦。晚輩在此處略備薄酒,不成敬意。”酒杯朝書生一舉,喝得滴酒不剩。 他師從名門,言語中自會沾些高經雅義。隻是文人說話,褒贊貶諷,全憑聽者意會。 書生似乎不已為意,伸出小拇指,用納滿泥垢的指甲剔了剔發黃的牙縫:“小娃娃倒挺機警,不愧是逐天宗培養的高徒。” “高徒二字恕不敢當。”何悠然眉頭一挑,“你可是為了五陽劍而來?” 此言一出,何悠然暗捏法決。對方膽敢點頭稱是,青鋒劍立時出鞘,刺他千百個透明窟窿。 不料書生說道:“什麼五陽、六丁劍……小娃娃莫要生氣。方才那些話,你隻說對了一半兒。” 那書生一口一個“小娃娃”,教少年不厭其煩。 何悠然蹙眉道:“我叫何悠然。煩請前輩開口時直呼姓名即可。” “哈哈,古人以酒會友,咱們喝過一場,那也便算作朋友了。”書生自斟自飲,又是一碗烈酒下肚。“我雖走在悠然小友身後,但既非為那勞什子五陽劍。若說尾隨……其也不然,隻是目的地相同罷了。” “莫非前輩也要去巖州域?”話剛出口,何悠然頓時後悔不已,對方三言兩語便把行程套出。此刻少年直想狠狠抽自己兩個大嘴巴。 書生並未回答。他斜側過身體,把一隻腳踩在長凳上,這般大刺刺地坐著:“如今逐天宗掌門為誰,你又師承何人?” 前番言語較量,何悠然已落下風,隻得答道:“逐天宗現由長春真人執道。晚輩是宗門第九代弟子,拜木靈劍陸泊舟為師。” 凡名號後跟帶真人二字的,說明修為已達金身境真人階。 至於名號前的稱呼,皆與金身境界五行專精有關。如陸泊舟便是金身木屬劍修。 書生聽罷咕噥道:“長春、陸泊舟?不認識,不認識……中洲人才這般凋零了麼,曾經威風淩淩的逐天宗,宗主居然才是金身真人階段……對了,雷躍淵呢,他現在如何了?” 何悠然心下一凜,道:“老宗主已於百年前仙逝。” 手中翹起的碗沿顫了顫,書生抬起頭,謂然道:“可惜,可惜。天賦中庸的侍劍童子,不僅坐了一宗之主,僅差一步就能結出金丹,化羽登仙……終是天不遂願,天不遂願吶。”神情無比落寞。 接著,他慢慢悠悠地喝著碗中剩餘的酒水。而何悠然內心卻波浪滔天。 雷躍淵是逐天宗第七任宗主,也是長春真人的師父。他這個真名鮮為外人所知,更別提曾作過侍劍童子一說。 他的昔日同門好友,大多因未能突破金身境界而離世,知道此中秘密的人屈指可數。因此書生的身份讓人不禁生疑。 何悠然仔細端詳著麵前的書生。雖說練就金身能延緩衰老,可他那實打實的練氣高手修為,實難讓人與雷躍淵的同門好友這層關係聯想到一起。 “悠然小友,我這有樁穩賺不賠的買賣你做不做?”書生話鋒一轉,神秘兮兮盯著少年。 何悠然趕忙擺手:“晚輩不缺金銀,做生意便免了罷。”那書生處處透著古怪,他隻想趕緊甩脫這瘟神。 “小友先不忙拒絕。”書生依舊一副懶散的模樣,“方才我見小友佇立靈珠商人旁許久,想必有購買靈珠之意吧。” “那又怎樣?” “此地偏遠,商販以收購靈珠者居多。即便手裡有高階靈珠,為多換些高階法寶,隻會拿到京城售賣。小友在攤位前猶豫再三,想必乾坤袋內沒多少能拿出手的寶貝罷。” 那書生說的不錯。何悠然思量一番,青鋒劍品階最高,也不過凡級上品,玉葫蘆隻勉強湊到中品。剩下的玉簡丹書,都是些拿不出手的防身物件。 那些攤主張口就要靈品入門,著實教人發愁。 書生見少年麵顯猶豫,追言道:“小友請看。”右手一招,袖口靈氣微動,桌麵上立時顯出一個藍色方形布包。 何悠然瞧著書生將扭結熟練地解開,目光登時被一枚拳頭大小,通體黝黑的靈珠所吸引。 那珠子內有兩層結構,外殼晶瑩剔透,內核黑霧繚繞。 所謂靈珠,即是荒獸林精體內獨有的內丹。依白、黑、赤、金分作四個級別,對應以百、千、萬、十萬年的時間來作區分。 妖獸修為高低雖不能以年歲判斷,但經年累月的獸體所生出的內丹靈氣定然十分充裕。而且並非每隻妖獸都能孕出內丹。 由此可知,靈珠在世非常稀少,高階內丹更是鳳毛麟角。 何悠然倒吸一口冷氣。眼前這顆靈珠,分明就是取自千年妖獸體內。隻是那妖獸應當剛剛步入千年之列,就遭修士宰殺。 饒是如此,對於何悠然來說,隻要靈珠運用得當,一年連跳兩級,內達到練氣宗師階段不成問題。 “如何,若是小友答應,我便將這枚金黿內丹贈予小友,權做報酬。”書生仿佛成竹在胸,又自顧自地喝起酒來。 “成交!”何悠然進階心切,腦袋一熱,答應下來。 書生嘿嘿一笑:“年輕人真是沉不住氣。你不知我姓甚名誰,為何拿如此貴重之物於你交易,還有交易內容是什麼。你問也不問,直接點頭同意。難道我指著火坑讓你跳,你也毫不猶豫?” 不待何悠然回話,書生拿起酒壺晃了晃:“這酒喝著不錯呀,也不知叫什麼名目。”壺裡嘩啦有聲,顯然僅剩個底子。 何悠然心眼活泛,立時一拍桌子:“小二,把店裡好酒統統端上來。”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書生頷首道,“悠然小友,我再賣你個乖,你且聽好。本人上祝下東來,隻因有要緊之事,需尋個人品尚佳的修士搭夥同行。 “怎奈一路西行,遇見的不是流氓團夥,便是歪門邪道。好容易碰到稱心之人,可惜修為低微。” 何悠然奇道:“前輩手中這顆靈珠,招個宗師級別的修士綽綽有餘,為何偏偏選中我?” “唉,‘風吹雞蛋殼,財去人安樂’。我全身上下唯有這件東西能拿出手了。事急從權,否則以你小子的修為,拿白珠換我都嫌虧。” 書生祝東來忽又嘆道,“何況如今中洲修士更向往權勢,不論修為高低,多在當朝貴胄,富商豪紳處牟取私利。餘下的要麼深山靜修,要麼避世遠遊。昔日萬修盛世,早已不復存在了。” 大部分疑惑解開,何悠然問道:“同行之事,還望前輩明示。” 祝東來道:“方才小友不是問我是否也去巖州域內?我現可告訴你,是,也不是。我是往巖州域方向,目的地卻在這翡翠山脈之中。我要尋找一件物事。” 喝了口酒,續道:“至於小友嘛,少則三五日,多則二十天,隻需待在我身邊即可。” “就這樣?” “對,就這樣。山中猛獸精怪雖多,隻要不入過深,以你我二人修為,應當輕鬆應對。隻是……” “隻是什麼?” “隻是若遇見我那師弟……”祝東來把踩在長凳上的腳沖地一跺,“管他呢。有悠然小友為我掠陣,他又有何懼哉!” 祝東來說完,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少年,一副猥瑣又諂媚的模樣:“如何?這買賣不僅不虧本,還讓你血賺一筆。” 何悠然又瞧了瞧桌上的黑色靈珠,心臟砰砰跳個不停:“常言道,‘富貴險中求’。此時不搏,更待何時!” 把大腿一拍:“成!咱們這便出發!” 祝東來哈哈一笑:“年輕人性子果然急躁。不過很有我當年風範!”飲盡酒水,將空碗朝地上摔了個粉碎。 何悠然心情大好,便有樣學樣,將滴酒不剩的瓷杯摔成八瓣。 祝東來隨後將布包包好。也許是為讓少年安心,直接將裹著靈珠的布包接揣入懷裡。胸前衣裳登時鼓起一大塊。 何悠然見狀,提醒道:“前輩,古人雲‘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這般……” 不等他把話說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祝東來搶道:“小老兒行走江湖多年,可從未磕掉過一顆老牙哈。” 店裡夥計聽到碗碎的聲響,麵有不悅。 何悠然瞧了小二一眼,右手一翻,將一錠黃燦燦的元寶拍在桌上:“小二哥,給你賠不是了!” 店小二登時眉開眼笑,正要伸手去拿,不料一隻滿是汙泥的糙手搶先一步把元寶搶了過來。 祝東來歪著頭,一臉不屑地看著小二:“你那一桌臭菜爛酒,能值幾個子?就算摔了兩副杯盞,也用不著拿金元寶來換。” 別看店小二生得比祝東來高大,可四目相對,那店小二竟像老鼠見了貓似得,骨酥筋軟,不發一言。 何悠然笑道:“前輩說的對。”便拿出幾兩碎銀丟到桌上。 其實他大可不必出錢會鈔,此間酒席用度,早有那神秘人一並結清。隻是他摔破店內器具,頗有愧疚。 祝東來笑嘻嘻的說:“小娃娃,你看這錠金元寶,被我弄臟了,你……” 何悠然暗暗發笑,這書生對他也用起奪人湯食的伎倆。 好在他視金錢如糞土,便對祝東來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祝東來臉上登時如五月桃花,笑嘻嘻地把元寶揣入懷中:“悠然小友,以後別前輩前輩的叫了。你喊我一聲祝先生吧。” 說話間把身一扭,踢踏著破鞋走出門去。 何悠然道聲:“抱歉。”尾隨前去。 祝東來剛一走,店小二登時鬆了口氣。他拾起桌上的銀兩,瞅了瞅地上的碎片,小聲嘟囔了一句。 “這都什麼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