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發現,自家舟掌櫃可能是妖。 起初,他非常感謝舟掌櫃的收養之恩。 所以在剛出城的那幾天,不用任何人吩咐,他便主動把各種雜活都乾了:砍柴、生火、做飯,還包括駕車和喂馬。 雖然他以前從沒駕過車,對怎麼握韁繩和揮鞭子一竅不通,但奇怪的是,馬車一路走得很穩,沒出過任何問題。 這讓十四未滿的虎子覺得,自己可能天生就是塊駕車的料。 他甚至想好了,如果到了臨安,舟掌櫃養不起他們這麼多人,他就去大戶人家裡幫忙駕車,賺點錢來補貼弟弟們的用度。 直到上了船,又下了岸,再上了船,再下了岸。 半個多月過去,虎子終於驚覺: 自己這個天生的車夫,好像從來沒給馬兒喂過草料。 “會不會是舟掌櫃在我午休時喂了?” 自此日起,他每逢午後便在車上佯裝酣睡,緊盯舟掌櫃的一舉一動。 連續五天,舟掌櫃都隻在樹下或溪邊靜靜打坐。 時間於他,宛若靜止,凝滯在每一瞬息。 別說是喂馬,縱使風疾掠過,卻未能掀動他衣袂一角。 虎子的第一反應是: “難道舟掌櫃是仙人?可是……” 他落街行乞前,曾是瀘州顧家的家生子。 作為知州府上的家仆,他曾親眼目睹過,諸多仙人打坐引氣之姿。 可是,沒有一人能做到自家舟掌櫃這般神秘。 隨著觀察的不斷深入,虎子還發現,舟掌櫃出發時明明沒讓他們收拾多少東西,卻總能在需要的時候,拿出必備的生活物品。 筆墨紙硯倒也罷了,舟掌櫃竟還能在船渡岷江的中途,轉身掏出一壺油、二石米、三斤雞肉、四袋花椒、五桶牛奶、六副碗筷。 要知道,出發前全部的行囊,背在他與老二老三身上。 一路下來,更是沒有到集市上補充過半點物資。 虎子努力保持鎮定,試圖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猜想,這也許是一種他從未聽說過的仙人法術,一種能夠憑空變出物體的神奇能力。 真正使他往不好方麵聯想的,是那兩匹怪馬。 在嘉州下船,他們首次入住客棧。 虎子心係那兩匹一看就很貴重的駿馬,唯恐賊人趁夜竊取,於是自告奮勇,提出在小院馬廄守夜。 舟掌櫃答應了。 到了傍晚,虎子見其依然不給馬兒喂食,遂自己找店家要了些草料。 相處數日,他自認為與這一黑一白兩匹駿馬處出了感情。 待它們吃飽喝足,虎子本想著坐在草堆上,輕輕撫摸著馬兒們順滑的鬃毛,感受它們那濕潤的鼻子蹭著自己的臉頰。 他記得顧知州家的馬夫,從前就是這麼與馬兒培養感情。 誰知,他剛把草料遞到白馬嘴邊,後者似乎被嚇了一跳,張嘴便噴: “要死啊你!想吃草自個兒去吃!” 黑馬旋即踢了白馬一腳,白馬愣了愣,僵硬地伸出頭,將虎子手裡的草料全咽了下去,一口都沒嚼。 虎子匆匆奔向茅房,將濕漉漉的褲子換下。 隨後踏上客棧二樓,尋得舟掌櫃: “您的馬,似乎已修煉成精了……” 此言一出,躺在床上的弟弟們無不瞠目結舌,紛紛嚷著要下樓一探究竟。 虎子阻攔不住,隻能抱起一把鐵鍁,走在掌櫃與弟弟們前頭,重新回到底下小院。 卻見那匹白馬毫無異樣之態,安靜地嚼食著舟掌櫃手上的草料, 二子、三子、五子,也紛紛拿起草料去喂旁邊的黑馬。 六子看得心癢難耐,便蹭到二子哥哥懷裡,小手靈活地從兜裡掏出不愛吃的白蘿卜,悄悄遞給大白馬。 大白馬忽然揚起頭顱,發出一聲響亮的鼻息。 “嘖。” 隨後,它低下頭,一口咬住那遞來的蘿卜塊,咀嚼得起勁有力。 “馬兒不是妖怪。” “大——大哥,你為什麼說它們成精了?” 虎子手足無措,無法向任何人證明自己方才看到的。 即便有證據,當著四個弟弟的麵,他也不能這麼做。 當晚,虎子便住在了樓上,不再提守夜之事。 翌日啟程,舟掌櫃買回新的車廂,他也不再自告奮勇地駕車。 隻在途中掀起過一次車簾,卻見舟掌櫃手捧一枚玉碟,靠著車門專心讀著,兩隻手碰都沒碰韁繩。 整輛馬車卻飛奔在夔州崎嶇的山道上,行駛得比如履平地還穩。 舟掌櫃輕拂玉碟,聲音低沉而冷冽: “六子要醒了,別讓他哭鬧。” 言畢,他連眼眸都未曾抬起,整輛馬車便跨過一道懸崖,落在了幾十丈外的對麵山道上。 坐在他身後的虎子,心中的惶恐已經完全無法用言語形容。 曾經目睹爹娘因得罪顧家少爺,而被仙法活活鞭打致死的那份痛苦與絕望,此刻在這清冷男子麵前,竟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沉重地放下車簾,緊緊擁抱著車內的四個弟弟。 弟弟們年紀尚幼,心思也沒有虎子敏銳。 老二溫柔地將零食送至剛蘇醒的六子嘴邊,如同喂養雛鳥般細心; 另外兩人則孩子氣地爭搶著零食,嘻嘻哈哈地將其納入腹中。 虎子抱起哭鬧的小六,目光轉向車窗外的壯麗山景,想來是死前片刻的幸福。 待到了瞿塘峽岸邊,隻見舟掌櫃身前的水麵上,已經停有一艘大得可以裝下整輛馬車的貨運船隻。 夜半時分,孤舟悠然行於水江上。 幾個弟弟都沉睡在鋪有柔軟被褥的艙室之中,麵上洋溢著幸福與安詳。 月光輕灑,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如水波般溫柔地撫摸著他們的臉龐。 但虎子睡不著。 他手中緊握著一把陳舊的匕首,眼中布滿血絲,緊盯著那位靜立於船舷的清冷男子。 時間於他,依然宛若靜止。 不知過了多久,那兩匹怪馬離開後艙,從虎子跟前經過,分別低首瞅了他一眼。 黑馬眼眸睿智深邃,無言地踱至舟掌櫃背後,宛如一名守護者。 白馬目光銳利如刃,輕盈地繞過虎子足畔,仿佛在宣示其不凡之姿。 “真君,西陵峽到了。” 舟自渡的衣袂瞬間翩然舞動,純白勝雪,猶如雲卷雲舒。 但見其取出一麵通體銀白、周身無框的圓鏡,隨手拋入水中。 頃刻之間,江麵恰似化為一塊精心雕琢的翡翠,表麵光滑如鏡,映射出整片夜空的繁星,美不勝收。 但這番景色隻持續了短短瞬息。 瞬間,鏡麵深處若隱若現出一座龐大的囚籠,猶如潛龍升淵,迅猛而無預兆地沖破鏡麵,矗立於天地之間。 籠中所囚,絕非此界塵世所能想象的生物。 其內關押的巨大之軀,令仰視的虎子隻能窺見籠頂的一抹幽暗。 於是,他復又低頭,但見弟弟們被碧綠的流光覆蓋,半點沒有被外界的動靜驚醒。 “怕是不夠掌櫃的塞牙縫……” 流光從腳底升起,將他一道凝固在碧綠的鏡麵之中。 爾後,舟自渡微微一笑,聲音如風過竹林,傳入籠中: “龍子殿下,數百年不見,你在熬清守鏡內住的可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