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憐影在去往青城山的驢車上,小憩了一會兒。 顛簸中,她恍惚想起,自己曾經的真名叫劉曉嬅,劉小花是逃難路上自起的賤名。 劉曉嬅? “還是叫劉小花吧。” 她本是臨安城錢湖門旁邊劉老爺家的小女兒。 劉宅雖大,卻擠著劉老爺十幾房妾室。 所幸劉小花雖為庶出女兒,但天生模樣姣好,惹人戀愛,老爺與主母多有關照;又與鄰家竹馬指腹成婚,終身大事無憂,元軍占領臨安亦不曾令她的童年蒙上陰影。 直到仙朝崛起,二聖還於舊都,替蒙古官員辦事的劉老爺,一夜間失去了靠山。 本欲轉效仙人,怎奈暗珠明投者甚多,哪裡輪得到一個老秀才。 而官場上原先的位置,則被崖山派浩浩蕩蕩數千人擠占。後者大都是仙人的家眷,哪怕沒有功名、大字不識幾個,亦能做官。 從此風雲變幻。 二聖先是下旨,收回秀才與進士免稅、免徭役等特權,清算名下掛靠與侵占的田畝。 而後沒多久,便把自唐代以來,實行百年之久的科舉製,也一並撤銷。 一連串的打擊下,靠城外農戶上繳為生的劉老爺,很快便入不敷出,財源緊缺。 無奈之下,劉老爺隻能發賣土地與農莊,勉強養活一大家子人。 仆人亦是該發賣的發賣,不受寵的小妾則該送人的送人,留下的多個兒女,年紀到了便速速趕出去成家。 劉小花竹馬姓曾,家裡做的是牙行,本應在新朝寬鬆的經營環境下,業務蒸蒸日上。 但仙人們的橫空出世,帶來的不僅僅是混亂的思潮、失衡的武力、瓜分的特權,在處理全新人情世故與仙凡世故上的失誤,直接導致曾氏一族男丁全員下獄。 竹馬作為庶子,又非主犯,看守並不嚴密。 入牢的第三天,他便收買獄卒向劉小花送來一張退婚書,企盼她若有餘力,能幫忙看顧一下年幼的庶弟。 那年劉小花十四,曾希六歲。 她把退婚書撕了個粉碎,爬墻繞開曾宅大門口的守衛,將曾希接到身邊照料。 不出兩日,落魄的曾家或是被人尋仇,或是另有原因,宅內值錢的物什直接被搶的乾乾凈凈,留守的女眷幼子們則於大火中喪生。 劉小花對那場大火印象深刻,隻因火舌僅在墻的身後肆虐,未曾侵入劉宅半分。 而當她褪下曾希驚恐失禁的褲子,後者展露出的身體細節,則更加讓人驚奇: “這副模樣……到底是弟弟還是妹妹?” 劉小花不知何為雙性人、雌雄同體、陰陽子,繼續把這件事隱瞞了下來,不曾對他人透露。 然而,那晚意識到凡火與仙火差別的,還有劉老爺。 他生怕遭受池魚之殃,便將曾希扔進柴房,準備悄悄處理,以免外人發現自家藏了個曾家男丁。 劉小花的親娘死去前,給女兒留了一小匣財產。 她用這筆錢,到臨安城外的農村找了間住所,把曾希從柴房救了出來。 又去尋上回送信的獄卒,詢問牢裡的竹馬,該讓曾希何去何從。 此時,曾家男丁已被判秋後問斬。 獄卒口傳竹馬的回信,說曾家有個可以投奔的親族,在西邊成都府。 劉小花想著回去跟劉老爺好生商量,讓他雇人把曾希送去四川,便既能保證自家安危,又能保全友鄰家最後的血脈。 誰知,上邊的仙人們從這天起,忽然分成兩派打了起來——聽說是修真司竊取真君親賜的功法,而挑起的戰爭。 慶幸的是,劉小花與曾希躲在城外,勉強保住了性命。 不幸的是,凡人們被卷進鬥法的餘威中,半座臨安被打得生靈塗炭、血流成河。 大戰落幕,劉小花顫巍巍地踏上歸途,眼前的家園已不復存在,淪為一片廢墟,難以分辨。 十四歲的她悲如潮湧,不知該往何處容身。 沉默許久,她看著手牽的弟弟,決定先送他到四川,再做其他打算。 劉小花手上錢財所剩無幾,全靠在臨安城廢墟裡搜刮,才勉強備足路費。 逃難這一路,兩人走了將近一年。 劉小花帶著幼童遠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唯恐遭遇不測。 她凡事謹慎,時刻保持警惕,以此確保倆人的安危。 名字改成最普通的賤名; 臉上抹灰,衣服換成粗布麻衣,腳穿草鞋; 能走大路的,哪怕多花三倍時間,也絕不走小路; 有人路上同行的,若是多達幾十上百,便不遠不近地綴在他們身後; 若是數量不多,且都是男子,哪怕回頭找個村莊或縣城耽擱幾日,也不能貿然同往。 大部分時候,都是有驚無險。 直到那晚,劉小花帶著曾希借宿在一座廟裡。不曾想主持是個假和尚,待月黑風高,便想對劉小花行侵犯之事。 假和尚差點得逞,豈料被他忽略的幼童,竟從身後捧起一個木魚,狠狠朝他腦袋上砸去。 曾希力氣小,僅是把假和尚砸得頭暈腦脹。 劉小花在他反應過來前,恨恨地從旁端起一座石觀音,同朝他頭上砸去。 兩人痛痛快快地砸了好一會兒,將內心的恐懼和怒氣盡數宣泄,然後緊緊相擁,放聲大哭。 直至天色微亮,他們才重新踏上西行的路。 好不容易抵達成都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卻找了許久,也都沒能找見劉家的親族。 此時,他們身無分文,與真正的難民無異,每日隻得以乞討求生。 劉小花哪還不明白?竹馬恐是怕她家扔下他弟弟不管,所以編了個由頭,多少保住弟弟一陣子。 “起了賤名,就真成了條賤命。” 為了茍活,劉小花牽著曾希走進了紅院,將自己賣給了老鴇。 身妓簽活契,十五年可贖;藝妓簽死契,從頭做到老。 劉小花簽的死契。 又因此間紅院不收男童,她便從此把曾希當妹妹養,給他做女裝打扮,梳女童發髻,並改名曾希兒。 劉小花不希望妹妹的將來像她似的,也在下九流裡討生活。 於是一麵教她怎樣更像女性,一麵托人打聽。 等了半年,劉小花總算得知,水磨巷有戶姓徐的人家,在給早亡獨子尋童養媳陰婚。 “乘船打鐵做豆腐,苦是苦了點,好歹依舊是良家子。” 便拿著自己賣身得來的錢,再從鴇母那裡借了點,一並作為嫁妝給出。 這才從眾多“不要彩禮給孩子口飯吃就行”的難民手中,搶到了陰婚的資格。 難民們幾乎都是“樂捐”與靈田種植的受害者,並為此失去了一切。 如今隻能拖家帶口,能活一天是一天。 這間接導致,在往後兩年裡,不少底層百姓以收童養媳的方式,或在人力或在財物上小賺了一筆。 直到二聖頒發新的聖諭,命令城市籍貫的平民此後也須繳納樂捐,這才止住了陰婚斂財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