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大霧。 　　“……四哥，上學學的那些垃圾東西有什麼用，你就上到了初中，但高中的書都會，小丫不用上學，跟著我學就行，我不就沒上過學？” 　　混雜著柴油發動機獨有的顫動聲，隱隱約約的標準家鄉方言和著耳機中的音樂逐漸清晰，黃景武瞇開眼，眼前的玻璃已經掛滿水珠，再往前盡是白茫茫一片，漫天霧氣向後疾馳而去。 　　黃景武轉了轉左手腕，瞄了一眼，不知不覺自己已經倚著靠背睡了一個小時五分鐘。 　　這對於公共場合從來不可能睡覺的他來說已經是破天荒，長期以來養成的高度警覺性不允許他在危險成疑的環境喪失意識，今天例外。 　　三個小時前，黃景武在公交站登上了這輛從新市開往南市的大巴車，坐在車輛靠後的位置。 　　沉悶的空氣氧氣含量不高使人困倦鬆懈。不需要身份證和安檢便可以在路邊上車，這是經濟便捷的交通方式。 　　很多年沒有坐過這種大巴，這種熟悉又有點陌生的環境讓戴著降噪耳機的黃景武潛意識裡很放鬆。 　　“不行，丫頭才二年級，不上學肯定不行，你把她帶回來！”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大，半個大巴車都能聽到。 　　黃景武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車尾左側，那裡坐著一對母女，都穿著白色羽絨服，小女孩紮著單馬尾，大大的眼睛非常純凈。 　　“我必須把她帶走，再不走那人都要掐死小丫了，不說了，四哥，我到服務區了。”中年婦女編了個借口掛了電話。 　　可能是生活的苦難使得這個女人看起來像是老年人。 　　“丫頭，媽媽不讓你上學，讓你跟我出來混，你以後會不會怪媽媽？”這個婦女揚著頭，大聲問旁邊坐著的單馬尾小女孩，似乎是想告訴全車的人她做得非常好，理應得到大家的贊揚。 　　“不怪媽媽。”小女孩邊搖頭邊小聲說道，聲音稚嫩而堅定。 　　本來就隻有這個女人說話的車廂裡變得更加沉默了，這種沉默並沒有緊跟著她隨之打開最大音量刷視頻的手機而變化。 　　從一上車就是這樣，大家被迫習慣了，隻是那通電話的聲量打破了這種平衡。 　　實在是太吵了，前麵的人又開始頻頻回頭，仍然沒有人出聲管一管。 　　黃景武默默地摘下耳機，掛在脖子上。他早已習慣了這種現象，所以出門基本上都會帶著這種頭戴式降噪耳機。 　　換作是幾年前，他一定早就義正言辭地阻止這種情況了，為了大家的公共利益，他寧願做出頭鳥。 　　但事實是，他救不了別人，更救不了自己，甚至是為了救別人而害過自己。曾經的那些畫麵歷歷在目，不能釋懷。 　　而現在，他不適合拋頭露麵。 　　在別人看來景武不是一個精明的人，他從來不追求榮譽，卻一直做著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所以，黃景武轉過頭麵向小女孩：“小姑娘長得真可愛，長大了一定很漂亮很有出息，幾歲啦？”小女孩疑惑地看向他，又抬頭看了左邊的女人。 　　“嗬嗬……”女人粗獷的笑著把插著充電寶的手機放下，“丫頭八歲了，我女兒生得隨我，漂亮還聰明！”這女人一聽是誇贊，立馬就往自己身上攬過去了，目的達到了。 　　她自己做的本就是對的，隻是想聽聽大家的誇獎，像是幼兒園的小朋友希望得到父母的鼓勵而不是批評。 　　“就是，姐姐一看就是大家閨秀，長得漂亮不說，還把女兒教得一表人才。”黃景武一臉崇拜地抬起眼睛看著這女人誠懇地說。 　　此話一出，幾乎全車的人都瞬間看向這個看起來一身正氣，英俊的青年男人，表情幾乎一致地掛著詫異和不解，有些不掩作嘔和厭惡。 　　黃景武受過特殊訓練，視野非常寬廣，眼球不動，發散餘光，能看到大部分人的表情，也能感受到他們的態度，而此時裝作沒看到，就像是那女人一樣。 　　不過那女人有沒有看到大家頻頻回頭和含意就不一定了，畢竟人家那是真的不懂任何禮儀和公共場所的基本素養。 　　“俺弟真是有眼光，沒想到坐個車還能遇到高人，一看你就有文化，肯定上過高中吧，聽說上過高中的人都跟你一樣怪澇害帶！（挺厲害的）”這女人不掩自豪，驕傲掛在眼角皺紋上。 　　“是的俺姐呀，弟弟上過高中，但是感覺沒什麼用，這不還是隻能做苦力了嘛，不像姐姐早入社會，懂得到底是比我多。” 　　“呸！”車上瞬間傳來幾聲唾棄聲。不出意外黃景武再一次陷入了眾矢之的，有人偷偷摸摸取出手機自以為隱蔽地開始錄像，這種場景確實少見，有想拍下來的想法很正常。 　　“哈哈哈!”又是一陣更豪放的粗獷笑聲，把發動機聲音都蓋過去了，“沒事俺弟，你現在懂還不晚，跟姐姐一樣年輕，還有機會闖蕩一下，爭取跟姐姐一樣有出息！” 　　黃景武也笑了，看起來非常真誠：“哈哈，我跟姐姐一見如故，第一次見小侄女也沒準備什麼東西，送她個耳機吧。” 　　黃景武邊說著邊用右手從隨身的包裡摸出一個耳機盒，傳到左手邊說著邊側著身子往女人那邊遞過去。這是他帶著的普通備用耳機。 　　黃景武這一整個商務背包裡裝的幾乎都是電子設備，應有盡有，他幾乎從不攜帶紙質的東西，這種東西太容易留下普通人都有可能讀取和獲取的信息了。 　　“哎呦弟弟真是一個好人，這怎麼好意思呢？”這女人話還沒說一半，就迅速用右手抓了過去，就當作是送給她的，小女孩就像不存在一樣。 　　可能是第一次用這種耳機，她也不看耳機盒開口方向，就左左右右前前後後一直掰，最後像掰蘋果一樣掰開耳機盒，倒著卡出來兩隻耳機，拿起其中的一隻也不分左右就往耳朵上插。 　　這場景看得吃瓜群眾眼角都是一抽，隨後轉眼看了看黃景武，嘴角也是一抽，這怕不是個傻子吧！ 　　黃景武麵帶討好微笑，眼神卻是很平靜，一般人看不出來他的掩飾，他也懶得做戲做全套，把一切盡收眼底。 　　沒有意外，果然不出所料，一切都在按照他預想的在發展。 　　“什麼破玩意怎麼沒有聲音啊，弟弟你不會拿個壞的給我吧，你脖子上戴的那個看著更大，肯定更貴吧，你把那個給我！”女人再一次提高音量，聽起來像是威脅一樣，甚至想伸手去拽黃景武脖子，還好距離遠了一點點。 　　誰都沒想到這竟是她人生最高光時刻，不是誰都能有機會威脅她麵前的年輕人。 　　沒想到不出一秒，事情就離譜地超出了黃景武的預料，不過這並沒有讓他的表情有任何波動，大風大浪見得多了，極少有事情能讓他破防，更何況這隻需要最低級的表演。 　　“姐姐呀，弟弟怎麼能給侄女不好的東西呢，我脖子上這個才一百塊錢，給你的這個值二百呢！”黃景武脖子上掛的正是市麵上買不到的處理過的加密耳機，外觀看起來是某品牌的，但隻能連特殊處理過的那一部手機。 　　“是嗎？那你給我弄，弄完趕緊還給我！”還好黃景武及時出聲，才阻止了女人站起來跨過女孩的動作。 　　女人也不知道怎麼把兩隻耳機塞回去，就側著身子用右手直接把兩隻耳機遞了過來，盒子死死攥在左手裡，甚至能看到一條條青筋，看起來就孔武有力。 　　黃景武一臉諂笑地說：“好的俺姐，你把手機解鎖遞給我一下，小弟保證馬上幫你弄好！” 　　“這麼麻煩，什麼破東西！”女人嘟囔著用中指敲了幾下屏幕把手機不情願地和耳機再次用右手舉著，黃景武在座位上再次側出半個身子伸左手接過來，右手拿起女人的手機在自己左手背的手表上一劃而過，點開藍牙連上耳機之後再次側身遞回去。 　　“俺姐，弄好啦！戴上試試吧，上麵有個一條線拐個彎的標誌是戴左耳朵上的，另一個有一個圈長兩條腿的符號的是戴右耳朵的。找書苑 www.zhaosｈuyuan.com ”黃景武補充道。 　　這女人隨意地看了一下，說道：“還要你提醒？我這麼聰明能不知道？那符號奇奇怪怪的看著挺眼熟，好像是小丫學的那個什麼拚音來著，有一個讀’樂‘好像是，那不就是兒子的意思嗎，左兒右女嘛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我一下豆（方言“就”）想明白了。” 　　緊接著她就把耳機正確地戴上了，開始刷起了視頻。 　　吃瓜群眾左右看了看兩人，又看了看小女孩，撇回頭去，有幾個還不忘小聲嘀咕一句國碎，為他人的生活添加注腳是絕大部分人一生裡不可或缺的重要使命。 　　除了黃景武，誰也沒有發現，車裡最大的噪音消失了。 　　大部分人隻覺得是看到了兩個精神不大正常的人，還有幾個準備把偷拍的視頻剪一下發上朋友圈或者其他什麼地方的人。 　　黃景武看了看看不懂大部分字卻伸頭看著女人手機的小女孩還有目不轉睛盯著手機一副發自內心止不住的欣喜的女人，轉回頭，恢復如常。 　　“讓這個女人所在地派出所找她，別讓她女兒字都認不全。”黃景武發出了一條信息，隨即戴上耳機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事情果然還是在黃景武的掌控下達到了想要的效果，可是這個女孩的命運會不會因為他的舉動能夠好轉並不一定。 　　他隻是做了不該他做的事情，隨之消失在這些一生裡確定隻能見到他一麵的人眼中而已。 　　車程隻剩下一個多小時，想到還能小睡一會兒的黃景武嘴角微微揚起一絲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