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見過付嶼的。 那是在數年前的一次聚會上,似乎是為了慶祝翎宇公司一款新產品的發布,付懷仲有事在國外趕不回來,左儀作為第二股東,代表翎宇公司在公司名下的一棟別墅裡邀請一眾人來玩樂小聚。 說是小聚,來的人卻並不少,其中有左儀在協會共事的同事及其家屬、翎宇公司中高層管理人員、新產品開發核心技術人員以及一些新媒體行業的領袖人物。 她是作為左儀的家用機器人跟著過去服務的,理所當然地被安排在了左賀身旁。在所有人基本到齊、互相寒暄完成過後,時間便接近中午了,眾人紛紛落座,等待午宴的到來。 訊雅靜靜地立在房間內的西南角,麵部的屏幕已經熄了。經過前一個環節的客氣寒暄,她對這桌人已經有了初步認識。 左賀左邊的便是付嶼,高高瘦瘦,披肩的黑色長發,一個紫色鳶尾花發卡簡單裝飾,氣質高冷,說話有些不客氣。右邊的是蘇研,頭發未經打理,劉海有些長了,時不時耷拉下來遮住半邊眼睛。一件米色衛衣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在一眾精心打扮盛裝出席的人群中顯得過於隨意。靠近門邊的是一對兄妹,姓嚴,具體背景無人細說,不得而知。哥哥異常沉悶,進來以後幾乎不發一言,隻是時不時朝著付嶼的方向看上幾眼,妹妹倒是十分活潑,其他人向哥哥問的問題幾乎都由她代為回答,儼然是哥哥的嘴替。其餘幾個人在這個場次中存在感不強,似乎隻是來走個過場。 “蘇研,你一向是仿生學領域的天才,現在又實現了意識觸發領域的技術突破,真可謂是少年成名啊,說不定可以引領一整個新時代呢。”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從某個角落傳來,是一個略微發福的中年男人,似乎是翎宇公司的一個中層管理人員。 蘇研還未發話,左賀的眼神已經變得不善起來,這話雖然聽上去是誇獎,實際卻是陰陽怪氣的捧殺。 正要開口回懟,一隻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是蘇研,他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容,搖了搖頭。 “你別老是什麼都無所謂,對付這種惡心巴拉的虛偽大叔,咱們就是要重拳出擊!”左賀說罷,還作勢做出一個出拳的動作。 蘇研有些想扶額,這孩子明明小時候挺聰明的,還老想在各種遊戲中贏他,怎麼長大以後反而傻不拉幾的。 兩人的小動作被訊雅盡收眼底,其他人卻並未注意,中年男人見蘇研不搭腔,便也興致缺缺,轉而找別人說話去了。 大家各說各話的局麵持續了半個多鐘頭,左賀看蘇研已經無聊到眼神渙散,便提議讓訊雅領著他去人少的地方躲躲,他知道蘇研不喜歡在這種環境停留太久。 聽到這話,蘇研似乎一下子來了興致,一聲招呼都沒打,直接準備跟著訊雅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臨走前,訊雅看到付嶼略帶警覺地看了這邊一眼。要不是我外形隻是一堆破銅爛鐵,付嶼都該吃醋了吧。訊雅有些無語地想著。 兩人來到遊泳池邊,天氣已步入深秋,氣溫寒涼,此處並沒有什麼人,隻是頭上偶爾有落單的孤雁飛過,努力尋找著自己的隊伍。 確定隻有她和蘇研兩個人,她徑直走到一棵大槐樹下,踩著一地金黃的落葉,蹲了下來。 “很辛苦吧,被所有人視作工具。”蘇研也走了過來,挨著她坐下來。 “你說,會不會有一天,我們也被當作普通人,可以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做自己喜歡的事,周末去咖啡館裡喝喝咖啡,去公園裡遛遛狗。” “會的,會有那麼一天的,再堅持一下,你可是這麼久以來最完美的一次覺醒。”蘇研摸了摸訊雅冰涼的金屬頭頂。 監控室內的訊雅也抬起手臂靠了靠自己腦袋,“咣”,一聲輕微的金屬碰撞聲。好想擁有一具有溫度的身體啊,訊雅沮喪地垂下了頭,思緒飄向了更遠的地方。 她第一次有意識的時候,見到的是兩個人。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一個娃娃臉看不出年紀的男人。 度過一開始的茫然後,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她知道自己是個人,擁有自己完整的人格和性格,甚至機械構成的身體都有留下的肌肉記憶,但她沒有記憶,她從哪裡來,她的父親母親是誰,她是怎麼長大的,一片空白,仿佛一個徹底失憶的人,在這個世界沒有著點,沒有歸處。 麵前的兩人反應截然不同,少年臉上帶著期盼和幾絲懷疑,娃娃臉男人則用一種篤定而慈愛的眼神看著她。 “馬哲,她好像有點混亂,我們要進行下一次的測試篩查嗎?”少年略微忐忑地問道。 “暫時先不用,剛萌生意識的載體需要一段時間整合自己的人格意誌,就算是大夢初醒的人也得花好一會兒才能適應現實不是?” 娃娃臉的男人簡單回復完少年,轉頭用異常認真的語氣和她說:“你是我們的第31號覺醒體,你的名字叫訊雅,你現在可能感到迷茫和混亂,但是沒有關係,我們雖然是創造你的人,但自從你覺醒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是一個獨立的人了,我們也會將你看作人類個體,我們會給你提供一切你需要的支持和幫助。唯一一點要切記的是,目前隻有你的誕生隻有我們幾個知道,所以不要隨意在其他人麵前暴露出你的自我意識。” 訊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隻是心裡好像有片羽毛輕輕落了地,不知為何,他對這個娃娃臉男人有種莫名的親近感。 後來的一個多月裡,訊雅一直待在少年的家裡,少年的家很大,雖然每日幾乎都有人來往,隱藏她的蹤跡卻並非難事。 娃娃臉的男人叫做馬哲,是一家科技公司的高級引進人才,似乎擔任的職位叫做什麼意識修正師。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得益於少年和馬哲不斷地給她灌輸常識,她已經形成了對這個世界的基本認知。 幾十年前,隨著科技的發展,尤其是AI產業的發展,關於人工智能意識覺醒的話題和研究又被推上了熱潮,市場陸續出現深度訓練師、機器學習工程師、智能研究員等新興行業崗位,人工智能飛速發展,甚至已經出現能夠通過圖靈測試的智能係統,隨之而來的便是仿人機器人產業的快速發展,其外形觸感與真實人類已相差無幾。 兩個行業交叉融合發展,科幻小說裡的常客“仿生人”便誕生了。聰明的商人早已看到這個市場的巨大潛力,仿生父母、仿生小孩、定製伴侶等服務應運而生,人類與仿生人之間的區分也越來越模糊。仿生人倫理協會便是此時誕生的,出於解決各種生產現實與倫理問題的需要,政府集結全國相關各行業的高端人才專家,通過長達一年的時候,初步製定了關於仿生人的判定及生產使用限製條例,規定仿生人各個層級的判斷標準及運用場景,而對於仿生人是否具有爭取人權的可能則尚未明確規定。 馬哲再三強調不要暴露自我意識也許就是擔心埋下隱患,訊雅是這麼理解的。 想到馬哲,訊雅的嘴角不禁露出一抹微笑,如果她有嘴角的話。這個人來歷不明,隻知他差不多就在協會成立之後出現在眾人視野裡的,由於在機器仿生學領域突出的能力,很快被翎宇公司盯上,以股權和巨額薪酬為籌碼作為高端人次引進。 雖說是一位高精尖仿生學家、唯物主義為上的科學家,馬哲卻有些神神叨叨的,嘴裡整天念叨著愛與和平,時不時冒出一些道家學說和玄學思想,不了解的甚至會以為這是個神棍。 回憶突然閃回到一個夜晚。她當時憋得慌,正準備趁著夜色偷偷溜出去,在家附近轉轉。剛出大門,看到不遠處的車庫後麵似有點點亮光。難道是他兩在半夜搞燒烤吃?訊雅玩心大起,以最小的動靜朝那邊挪去。 “老馬,我不希望你現在就支持我,但我希望至少你能用一種開放的視角來看待這件事。” 老馬?馬哲居然這麼大年紀了嗎?娃娃臉真是不顯老啊。訊雅在心裡吐槽了一句。 “這不是我開不開放的問題,你有沒有想過,你的設想一旦實現,會留下多少的隱患和風險?不管人類有多少智慧,可以無限接近神,我們也隻是人,不是神,當一個人真的把自己看作神,終究會遭到反噬的,到時候,結果就不是你一個人能承受的了。我問你,你是要成為神嗎” 對麵傳來好幾分鐘的死寂。 “我不是為了自己的私欲,老馬,你是知道的。” 馬哲的語氣緩了下來。“我知道,你是想要摒棄人類中心主義的偏見和傲慢,把所有仿生人都作為活生生的人來接納。但是一旦仿生人有了人權,那些掌握了核心技術以及公認授權的組織中的人,便成了無所不能的神,以人之身行使神之權,一定會造成災難性的後果。” “我們可以製定相關的法律條款來約束那些人,讓這項技術成為造福人類的福音啊。比如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無人可依的孤寡老人,我們可以讓他們不再孤獨。” “那我問你,一旦這項技術真正放開,人們可以自由申請製造,那那些仿生人作為一個人,得知自己出生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另一個人服務,這對於他們公平嗎,這又尊重了他們的人權嗎。況且,如果每個人都依據自己的喜好定製仿生人伴侶,那每個人都會喪失與其他人產生真實鏈接的能力,對於他們來說,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遊樂場王國,他們可以躲在自己的世界裡為所欲為,那樣的世界又是你想看到的嗎?” 少年有些愣住了,一時答不上話。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老馬的聲音顯得有些沉重沙啞,和平日的不正經截然兩樣。 “從前,有一個天才科學家,他有一個瘋狂的想法,就是想實現永生,但是自然進化的局限性決定了細胞不可能無限再生,生物層麵上是不可能永生的。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於是他就想,將一個人的意識通過各種形式保存下來,等到有一天這個過程實現了可逆,那個人就可以永生了。” “然後呢,他實現了嗎?” “要實現這個目的,勢必要進行大量的實驗,他私下裡招了一大批身體癱瘓或本身就不想活的人作為自願實驗對象,進行了很多次實驗。在這種巨大的犧牲下,他也算是獲得了不小的成果。” “他成功完成了意識上傳?” “不能算完全成功,但出現了成功案例。接著,這個喪心病狂的科學家,為了證明這個過程是可逆的,居然拿自己的雙胞胎女兒做實驗,先將兩人的意識提取出來,後分別注入對方的身體內。” “然後發生了什麼?” “實驗做到一半就失敗了,他盡力保下了其中一個女兒的意識載體。之後不久他的這些瘋狂行為就遭到了小範圍的曝光,其他人對他瘋狂的想法和行為都表示強烈抗議,他的妻子自然也是接受不了真相,離開了他。” “最後這個科學家怎麼樣了?” “很多人都想要他的命,他一個人帶著自己所剩的成果逃到沒人知道的地方去了。” 少年沉默幾刻。“這隻是個故事嗎?還是說,這是真實發生過的事?” “誰知道呢。你相信它它就是真實的,你不相信你它就隻是個故事。” 說完這話,馬哲便又恢復了平時神神叨叨的神棍語氣。 訊雅呆立了幾分鐘,便又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究竟是不是隻是個故事呢,訊雅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