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林淩。 遇到林娜的那天下著飄雨,家裡的CN-101號機器仿生人在打掃前院,我神情萎靡地躺在多功能沙發上,看著窗外的一小格天空。 “等下我要去開會,午飯不回來吃了。”父親的聲音從二樓飄了過來。 “哦。”我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 過了半分鐘,父親的身影出現在我的眼前,筆挺的米咖色西裝,整個人收拾比家裡的機器人還要板正。看到我歪在沙發上姿態各異的四肢以及腳邊隨意堆放的空飲料罐,父親一向儒雅的假麵上出現一絲裂縫,一股不耐煩噴薄而出。 “不要一整天就攤在沙發上悶悶不樂,你才多大,就一副垂暮之年的樣子。你也快成年了,是時候開始考慮以後的路怎麼走了,不要白白浪費了自己的天賦。” 聽到他不怎麼動聽的指教,一股無名火從心頭猛地竄起,我嘩地一下站起身來,平視著他冷然說到:“我的事不用你管!” 裂痕進一步放大,隱隱露出裡麵鮮紅的皮肉。“我是你爸,我不管你誰管你,你不要以為你媽不在了你就可以無法無天了,我還在呢!“ 聽他提到母親,我埋在內心的炸彈一下就被引爆,拳頭一下收緊,激動得聲音都開始變形,撕扯開潮濕的空氣向他襲去。“你還敢提我媽,要不是因為你,我媽怎麼會不在!” 麵具再也撐不住,哢嚓一下碎開,隱藏之下扭曲的麵容暴露無遺。“我為什麼不敢提,是你媽出軌,是你媽背叛了我們!” “媽媽為什麼離開你,你自己心裡不清楚嗎?你是怎麼對她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當初結婚就是看上了外婆家的權勢地位,你眼裡隻有自己,其他人對你來說就是工具罷了!”我仿佛一頭失控的野獸在嘶吼。 一絲破空之聲呼嘯而來,我憑借本能往旁邊一閃,險險躲過了一掌。 “平時懶懶散散的總是不講話,現在倒是伶牙俐齒靈活的很啊!”父親喘著粗氣瞪著我,眼裡似乎要噴出火星。 看到父親眼裡爆起的血絲,我突然冷靜了下來,一時之間興味索然,覺得一切皆無意義。捋了捋雞窩一樣的頭發,隨手拿起桌上的鴨舌帽,打開門,迎著雨絲向外走去,全然不聽身後父親氣急敗壞的叫喊聲。 今天路上的人不多,偶有步履匆匆的行人擦肩而過。我準備去一個地方,那是一家私人影館,擁有最全的真人實景交互影片資源及設備服務,並且保證每個用戶有絕對不被打擾的私密空間,我很喜歡去那裡,即便體驗的隻是虛擬世界裡別人的人生。 前麵轉過那個拐角就到了,我正準備加快步伐。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從拐角處傳來,還沒反應過來,一個灰色的人影便猛地撞到我的身上,猝不及防之下我被撞得兩眼發暈。脫離的意識剛回籠,手臂就被一雙冰涼的手抓住,一個陌生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求求你,幫幫我,有人在追殺我。” 追殺?昏沉的腦袋聽到這個詞一瞬間就清醒過來,用半秒時間瞟了一眼身前的人。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生,一頭奶灰色的短卷發,瞳色很淺,透著一點寶石綠。外國人?腦海裡先冒出了一個念頭。緊接著又朝她身後看了一眼,十幾米開外,兩個穿著風衣的壯漢正往這個方向全速趕來。沒有穿製服,看來不是執法人員,那如果我現在出手幫忙就不涉及違法問題。 打定主意,我拉起旁邊的女生就往另一個方向跑去,我準備繞一圈帶她躲進那個影館,影館是無人自助式運營,因為經常來我按月訂了私人房間,進入房間需要虹膜識別,除了我和老板平時沒人能進去。因為熟悉地形,我帶著女孩沒一會兒便閃進影館內,直沖二樓房間,一進門便把門關上,不再出聲。 我很緊張,心臟不受控地亂跳,我懷疑就算隔著半米她也能聽見,我那鑼鼓喧天般的猛烈心跳聲。 躡手躡腳地走到窗邊,從縫隙中小心觀察。那兩個壯漢路過影館時,停了下來,朝上掃視了一眼,便走了進來。 我們兩轉移陣地,將耳朵貼在門上,傳來一些腳步聲和幾聲詢問的話語,但是似乎對方並不想將這件事鬧大,隻是問了一圈,便走了。望著樓下兩人離去的背影,我重重地舒了口氣,方才發現額頭上已經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直覺告訴我不要多管閑事,但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就是想幫她。 “你沒事吧?”一個好聽的充滿關切的聲音打破了安靜的氛圍。安定下心神,我朝她笑笑,盤腿坐下,她也學著我的樣子盤腿而坐。 “我沒事,他們為什麼要追殺你啊?”我直接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她麵露難色,似乎不知如何開口。 “你是......外國人?”我決定先從簡單的問題開始。 ”不是,我不是外國人,也不是混血兒。” “那你是,犯法了?” “沒有,我沒做任何事。”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撓了撓頭。“那你是?” 她猶豫再三,問出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你知道Anti-組織嗎?” “Anti-?知道啊,就是一群反對新技術發展的守舊派,宣揚極端新盧德主義的瘋子。怎麼,你是被他們盯上了?” 她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嗯。” “那他們為什麼要追殺你,你是某個新科技的研發者?” “不是。”她又露出了痛苦糾結的表情,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突然湊近了過來,側過臉,將耳後露了出來。 我疑惑地看了過去,她的耳垂後方有一個紅色光點不停地在閃。我一驚,“你是仿生人?” 她有些忐忑,仿佛要被審判般凝望著我。 我有些淩亂地思索了一會,看著她蟬翼般抖動的睫毛和因為劇烈運動有些泛紅的兩頰,感到不可思議。“不冒犯的話,能告訴我你的型號嗎?我...我還沒見過真實度這麼高的仿生人,你不說我完全看不出來。” 她變得有些悲傷。“果然,你也將我看作一個機器嗎?” 她的反應過於真實,連細微處都絲毫沒有破綻。我的心裡已經翻起驚濤駭浪,我很清楚,要做到這個程度意味著什麼,先不論對技術的要求,光是這個仿真度極高的皮膚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出來。雖然現在仿真皮膚技術已經非常成熟,不管是視覺還是觸感上都幾乎與真人無異,但關節如指間關節處的皮膚由於需要活動,存在自然的褶皺,很難完全模擬出來,但她的關節完全沒有不和諧之處,甚至可以說是完美無缺。 我收斂心神,盡量溫柔地回答。“沒有,隻是有點驚訝。” 她有些開心起來,好像真的相信了我的話。“其實就算我想告訴你也沒法說,我沒有型號。” 我有些不理解,“沒有型號?那你是實驗體?” 她認真點點頭,一個花苞形狀的東西跟著晃了晃,我才注意到,她的右側頭發上綁著一個茵色的花苞發帶。“是的,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隻知道醒來以後我就在一個巨大的白色房間裡,裡麵隻有一張床和一堆儀器,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我嚇壞了,就趁著一個穿綠色製服的人進來的時候跑出來了。” 聞言我開始處理她話中的信息,分析著她現在的處境和可能的狀況。 不知我想了多久,她突然大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綻放出一個絢爛的笑容。“你別想了,你想得眉毛都連在一塊兒啦,看起來你比我還擔憂害怕呢。” 我有些怔住,沒想到她在這麼危險的情況下還能笑得這麼燦爛,頗有種活就活了,死就死了的瀟灑。我忍不住笑了,心裡默默下了一個決定。 “你現在沒有落腳之地吧,要不你就先在我家躲躲吧。” 她有些喜出望外,眼眸裡閃出亮晶晶的光彩,像一隻靈動的波斯貓。“真的可以嗎,謝謝你。對了,我叫林娜。” 後來我便將她帶回了家,家裡有很多空閑房間,父親在家的時間很少,她也不需要吃飯睡覺等維持生命的行為,一切看上去都相安無事。 相處的大半年裡,我們逐漸熟悉彼此,她就如同真實的人類一樣,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和喜怒哀樂,生氣的時候會假裝自己隻是個機器,用機械聲和我說話,開心的時候會像袋鼠一樣跳來跳去。和她的鮮活相比,我反倒更像個機器人。 自從張成周走後,我便沒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母親走後,我幾乎是活在一座孤島上,照不進一點陽光。雖然我知道林娜隻是個仿生人,也許她的一舉一動都隻是程序運作的結果,也許不知道哪一天程序出現錯誤,她就不記得我了,但是在那一天出現之前,她已經變成了我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