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清晨8點過，地點是柳安市東陸新區的軟件孵化園。 　　在B5棟一樓的休息間內，李桐睜著雙眼，等著8點15分的手機鬧鐘。如果它沒有按時響起，那麼便證明他李桐仍舊困在詭異的夢境裡。 　　他快要被眼前這光怪陸離的扭曲景象搞脫敏了。 　　天花板是流動的蟒蛇般的肉身，燈光是七彩色的，躺身之處不是沙發，而是一隻跳動的巨大白肉蟲。 　　這種怪誕恐懼感受，比卡夫卡的《變形記》還要濃烈一千倍；至少變形記裡，隻有主角變成了大甲殼蟲。 　　而現在，除了李桐自己，他看誰都像一隻麵部被剖開的昆蟲，看哪都像一攤消化未盡的肉糜。 　　“滴滴滴……滴滴……”手機開始了8點15分的準時震動。這些異象短暫消失了，世界又恢復如常。 　　李桐拖著疲憊的身體、迷離的大腦，走出B5棟的休息區——這地方是自家公司“黑傑克工作室”、勉力為熬夜通曉的同事們準備的。 　　幸好這次隻有李桐一人。幾個小時前，他可是求爺爺告奶奶地央求警務人員，直接把他送到上班地點算了。 　　原因也很簡單：他想離自己的宿舍遠一點；離那個噩夢的發源場所更遠一些。 　　可結果…… 　　“早上好呀，小桐！”守在電梯門口的保安，正熱絡地打招呼。李桐往日跟他挺熟的。 　　但現在，這個保安卻是一副人形棘皮海星的造型，五官特征埋沒在了無數管足、眼點和骨板裡。 　　“早……早，我先走樓梯啦。”李桐鐵青著臉說道。 　　即便是無人的消防樓梯，過道和走廊上，也充斥著彎曲的塗鴉字體，仿佛這些類似“DO-NOT-TALK”，“TRAITOR”，“MUTINEER”之類的文字，像是從李桐眼裡投射出來，映照在他麵前，又反被自己觀看到了似的。 　　“你可能是一個幸存者……也可能是個繼承者。” 　　“暗網反向輸出了一個未知能量，你的手臂上便出現了聖痕。” 　　李桐回味著那些警官的話，但耳朵裡又響起強烈的蜂鳴音，似在提示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親愛的神筆馬良先生，請盡快回歸狄拉克之海。” 　　李桐砰地一砸下水龍頭的開關。他不知洗了多少次的冷水臉。 　　“小桐，你沒事兒吧？狀態不太好呢？”同一個洗手間裡，同一公司，同一個美術組的同事正疑惑地打量著他。隻是在李桐看來，對方是一隻單復眼的人形深海章魚，粘稠的觸手像泥鰍似的，在洗手池裡不停攪合著。 　　“沒……沒事，昨晚熬夜了……哈哈。”他強作歡顏。為什麼，即便是對著鏡子裡的倒影看，隻有他的樣貌是正常的。 　　“你手機響了好久呀。”這隻章魚拋下這話，就扭扭捏捏地離開，留下一溜軟體動物似的分泌液。 　　“我看看……8點30分，計時沒錯呀？那我應該不是在夢裡的呀！” 　　他做了一個極限的設定：鬧鐘每15分鐘響一次。 　　為什麼呢，因為之前那位名叫何彪的警察，第一次見麵似乎就覺察到了李桐的異常。 　　他倆曾經報數——現在細想起來，李桐的報數是有極大時間延遲的。 　　李桐翻看左手衣袖，那個痕跡——伽泰聖痕，如同皮開肉綻的紋身，沒有令自己的皮膚流血，但也留下深紅色的百足蟲似的紋路。 　　甚至相比於幾個小時前，這個痕跡還生長了一些？就像蕨類植物的莖脈舒展了一些？冒出了更多鐵線蟲般的細枝末節？ 　　“哼！不就是意識流的時間流逝不一樣嘛！不就是《盜夢空間》的設定嘛！我都不用陀螺了，用手機提示現實世界的時間……” 　　李桐此刻仍心存僥幸。他認為自己應該能撐過這一段漫長夢魘的折磨。 　　至少在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下，他總不會被這群夢魘抓走，消失在現實世界吧？至少現實世界的尋常事物和景象，能沖淡這無邊無盡的妄想詭異之象吧？ 　　但是，如果這一切隻是玩笑，為什麼聖地亞哥的那位畫師會離奇死亡？而且身上有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迦南聖痕？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為什麼到目前為止，李桐他至少還活在現實世界？這不就說明這個聖痕，不一定能帶來死亡嗎？ 　　這麼一想，李桐的自信心又恢復了，似乎這翻卷了上千次的洗手間也不那麼搖曳了。 　　可這樣的自信隻維持了10秒鐘。 　　當他來到辦公區，時間也正好是9點整。美術部和建模渲染部的30多名同事，是共享這個典雅的、蠟黃色的、頗有北歐簡約風格的大辦公室的。 　　那麼李桐看到的是什麼呢？ 　　三五隻倒立爪魚的生物，正緊緊纏綿著幾十條辮子似的觸手。其實這隻是美術部的3名原畫師，端著早餐咖啡吐槽運營部。 　　一個體態肥胖、表皮長滿爬行動物鱗甲、渾身散發腐爛豬肉臭味的無頭屍，從李桐身邊劃過。其實那位同事，也隻是B區的行政管理人員。 　　而至於李桐的電腦工位，早就被一群軟體海參圍簇了，他強作清醒，忍著快要吐出來的沖動，把這些香腸大小的蠕動物趕走。 　　“喲，這不是咱們部門的金牌A級畫師嘛？咋了這是，在趕螞蚱？” 　　說話者是同一部門的A級畫師，姓呂，也算是李桐的競爭對手，座位在李桐的對麵，仗著資質比他老幾年，出圖速度又趕不上李桐，平日裡就對他陰陽怪氣的。 　　“我……沒有呀？”他一抬頭，差點杵著呂畫師那張糜爛南瓜似的大臉——如果這東西還有臉的話。 　　“5月份快結束了，咱們還有100個任務沒完成，你小子今天別偷懶啊。”他像個上級似的指著李桐的鼻子。 　　那張糜爛南瓜一張嘴，無數的臭蟲飛蚊就撲過來。 　　“嘔…………嘔！” 　　李桐憋不住了，對著工位下的垃圾桶一陣乾嘔——如果這蠕動的像腔腸動物食道的圓孔，還算垃圾桶的話。 　　“老呂你別欺負人家，一看小桐這狀態就不對……大家夥打起勁來啊！我們就要跟新東家簽戰略協議了，本月的件數一定要夠！” 　　那具無頭肥屍開始了每日的例行動員。 　　“你沒事吧？咋臉色這麼慘白呢？” 　　“李桐，你的手一直在抖哦。” 　　“他不會要自爆了吧哈哈哈” 　　“李桐，你別忘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今天王經理來辦公室了，快坐下呀。” 　　“神筆馬良先生，請盡快登陸您的賬號，盡快返回狄拉克之海。” 　　咣當！！他狠狠拍著自己的桌子，周邊的這群妖魔鬼怪——原本無比熟悉的同事朋友和競爭對手，紛紛愣住了。 　　“對……對不起啊，各位，我……馬上就……楊經理，我馬上就開始，保證完成……今天的任務。”他閉著眼睛，不斷向無頭肥屍點頭哈腰。 　　尋常的同事熟人都麵目全非了，尋常的工作空間已分崩離析，尋常的現實生活，看來也一去不復返了。 　　他哪有心思管這身邊一陣陣的竊竊私語，隻看到無數稀奇古怪的符號，有點像古代的文字，古腓尼基字母、希伯來文字、梵語文字、巴比倫泥板文字……像呼啦啦一陣白蟻群似的，聚集成一個漩渦。 　　而漩渦則幻化為自己工位上的電腦顯示器。 　　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李桐才發現這一個與眾不同的物品。 　　在自己這現實世界土崩瓦解的時刻，隻有這顯示器維持著昨天的樣貌，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小小凈土，等著他踏入。 　　李桐像是被某種神秘力量引導那般，輕輕趕開桌子上的海參蠕蟲。這時，一張無比清晰的鍵盤又出現了。 　　電腦似乎自己就開機了，根據他先前的程序設定，開機後的操作界麵，是會自動顯示“全息宇宙AI平臺”的登錄界麵。 　　而現在就是了，賬號與密碼輸入欄近在咫尺。 　　“神筆馬良，歡迎回來。” 　　李桐像是被救贖那樣，敲擊著鍵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