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衣在無盡崖底轉了一圈,隻不想回去。或已有混跡於人群中的血剎將消息遞了回來,李燼若得知她又一次用青鸞雙劍殺了人會怎樣。她想去楓林城走走,順便尋點吃食,到夜裡偷偷溜回來,待天半明時再溜走——她有一事困惑不安,又因此難以決斷,她不想稀裡糊塗的再被李燼訓斥一回了。 楓林城在無盡崖東南方向五十裡處,以殘衣的腳程半柱香時便到了。城門外原是一望無際的楓林,如今大半都作了桑田。一進城門有一條寬敞熱鬧的大道名叫正北街,殘衣一身黑衣背著厚重的長刀在大街上踽踽獨行,任行人來往、車輛川流,也很難不教人注意到她。 殘衣很快隱身於一條小巷。小巷極窄,一輛手推車要過去都要犯難,又像極了鐵匠師傅程前的頭發絲兒,曲曲折折,彎彎繞繞。殘衣輕車熟路的來到程家鐵匠鋪,穿著鼠灰色背心、頸間圍一條黑乎乎濕帕子的就是程前,頭發緊緊紮在頭頂上,豆角藤似的短發絲這一根、那一根不聽使喚的彈出來。殘衣將一包碎銀子擱在門後的柳木方桌上,目光看向程前手裡的鐵鉗和小錘,又看他身旁那個膀大腰圓的徒弟大汗淋漓的揮舞著大錘一下一下擊打在燒紅的鐵塊上。 鐵塊在他二人的配合下一點點被拉長,也一點點變灰變暗。 程前隻是抬了抬眼,眼角瞥見一抹人影,他腦海中就晃過一個名字,他立刻抬頭注目,見果然是殘衣時,嘴角一陣抽動,眉頭皺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有氣無力似的舒展開。程前見捶打的差不多了,急忙吩咐自己的徒弟將其回爐再燒。他這才將手在帕子上一抹,不情不願的朝殘衣走來。 “你怎麼來了?”他最怕她將背上的破命刀解下來遞給他,要他仔細的清洗、打磨,那必是又殺了人。好在此刀是不沾半點血的,否則他一個鬢邊發白的老頭兒,遲早嚇死在殘衣麵前。 “之前留在這裡的一對雙劍,請你好好修復一番,我不日或來取。” 程前聞言一愣,徒弟見狀湊近他耳邊道:“三年前收的,收在後頭了。” “哦,差點忘了。好,那就請你等幾日,那對劍本就是普通的料子,劍匣之前拿來時也破了幾處,我回頭一並修了。”程前憨憨一笑,又道:“姑娘若沒有別的事,就早回吧。” 殘衣心底明鏡似的,也不多說,道一聲謝即從小巷又繞回正北街,可行了不過一小段路,一閃身又進一條巷子,從巷子另一頭出去是花溪路,路的正中有一座小廟,廟口路邊的臺階上一個叫四娘的中年婦人常在這個時辰挑著餛飩擔來此擺攤。殘衣去吃過幾回,每次都要一碗素餛飩。 “老板,一碗……” “素餛飩,”不等殘衣說完,四娘笑盈盈道:“姑娘坐著,一會兒就好。” 殘衣點了點頭,在一張矮凳上坐下。不多時餛飩好了,四娘將碗筷穩穩當當擱在殘衣手裡,道:“小心燙。” 殘衣低低的“嗯”了一聲,見她回至燒沸的鐵鍋前,從竹籠屜裡抓起一把餛飩往大鐵鍋中一扔,一張白凈的鵝蛋臉在蒸騰的熱氣中若隱若現,又看廟墻前席地而坐的七歲小娃,手裡拿著一張肉餅正吃的津津有味。她淺淺一笑,亦有滋有味的埋頭吃起來。 正吃著,卻見兩個走路東倒西歪的男子互相拉扯著朝餛飩攤走來,走近了,一張醉酒泛紅的瘦長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一麵說“來一碗餛飩呀”,一麵就將手蜻蜓一般的在四娘手臂上一點,又化作一條水蛇眼見就要纏上她身子。四娘默默的向外側開一步,仍輕聲細語的問道:“請問客官要什麼餡的?我這裡有素餡有肉餡也有包了蝦仁的。” “娘子喜歡吃什麼餡兒呀?公子我就吃什麼餡兒。” 另一張通紅的圓臉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四娘的另一側。四娘無處避讓,前胸被不知哪隻手極快的蹭了一下。她尖叫一聲向後跳開,求道:“還請兩位高抬貴手。” 吃餅的小娃聽見四娘的叫聲也立刻跳起來,一麵喊著“娘”一麵急匆匆的跑上來一頭鉆進她懷裡。四娘用力攆他,他卻隻一個勁兒的往她懷裡鉆。四娘見那二人又要黏上來,情急之下將小娃猛的向後一推,小娃摔了好大一跤,先是睜著大眼望向母親,而後便哇哇大哭起來。周圍聚的人漸漸多了,四處都有人小聲嘀咕,卻無一人挺身而出。 殘衣坐不住了。她起身將碗筷放在矮凳上,鬼影似的先後出現在兩個醉漢身後,一人一腳,將二人踢的打在廟墻上,又重重摔在地上。 四周一時靜一時又哄鬧起來,有人叫了一聲好,卻被殘衣冷冷睨了一眼。 四娘瞧著這場麵,既感激殘衣出手相助也生怕殘衣下腳太重,別給二人踢出什麼毛病來。 殘衣扶起小兒又攔下彎腰道謝的四娘,隨後走到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兩人身邊,道:“哪隻手再碰四娘一下,我就用背上的刀直接給他剁了。這是看病的銀子,你二人留下姓名就可走了。” 那瘦長臉的忙報上名來:“我叫丘壑,他叫丘穀,我們今日是喝多了酒,以後再不敢了,女……女俠饒命。”他一麵說一麵偷眼一瞧,隻覺眼前好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心底不由的一陣發癢,臉上油膩膩的笑又要泛出來了,隻聽殘衣一聲“滾!”他二人忙掙紮著爬起來一刻也不敢耽擱的逃之夭夭了。 殘衣坐回自己的矮凳,旁若無人的繼續吃起來,人群漸漸散了,四娘也一如即往的招呼新客人,隻那個小娃一心全放在殘衣身上——他蹲在殘衣身旁,一雙亮亮的大眼睛在她臉上瞧瞧又在她背的長刀上看看,沾土的肉餅都吃進嘴裡了也不曾察覺。 殘衣頗有些不好意思的趕緊吃完餘下的餛飩,以往喝的乾凈的餛飩湯也才咕咚一聲咽下一口就站起身來,她的心思全被小娃的盯視弄亂了,對另一雙緊盯她不放的眼睛卻渾然不知。 那雙眼睛一直跟著她回到無盡崖。 無盡崖上仍是燈火通明,殘衣便尋了一處隱蔽的地方坐下,因無所事事而開始胡思亂想。鄺寒的話一字一句都已刻在她腦海裡,她直覺不該受他影響,可又因他的話而倍感沉重。何況……那日使出第一式斜風入竹時掌心的灼燒感是不會騙人的。 她正想的出神,忽聽一陣水聲,不是無名河自然流淌的淙淙之音,像是有人在水中玩鬧似的。她急忙小心翼翼的上前查探,卻見水邊空無一人,正納悶時,聽得身後細微的風聲,是掌風,殘衣迅捷的向左一避,身子隨之一轉,右掌劈下,與對方掌力相接。 殘衣心道:好厲害的輕功。 對方卻道:“好厲害的內力。” 二人各退一步,收掌看向對方。 “你是何人?”殘衣問道。 來人燦然一笑,一襲蒼色水波煙羽紋的窄袖長袍,腰上係著一隻銀瓶香囊,腰側配劍,劍首垂著兩道長長的紫色流蘇。 “這就難說了,我有兩個身份,不知你問的是哪一個?” 殘衣覺得他似乎並無惡意,隻是頗有些涎皮賴臉、自以為是的樣子,隻因這是在無盡崖,若是在別處,她必不肯理會。 “你可知這是哪裡?” “嗯……”對方裝作若有所思的向崖上一望,道:“無涯渡可是在此處?” “你來此所為何事?” “本是為一樁趣事來的,可花溪路上走一遭,我卻發現了另一樁更有趣的事。” “你一直從楓林城跟我到這裡?”殘衣心下一驚,此人輕功之高更在她意料之外。 “穆某不才,極善跟蹤。” 殘衣被他說的氣悶,正欲再問,卻有一人急急忙忙的從橋上下來,走近了恭恭敬敬做了個請的手勢,低聲卻又字字清晰道:“請穆世子入內,門主已等候多時。請。” 穆世子,殘衣心道:原來他就是李燼曾提起的諸侯王穆善的嫡長子穆連雲。 “副門主,門主說讓你先回房。” “怎麼,副門主不與我一道去見麼?” “世子有所不知,門中凡會見外客一事均由門主一人處理。” “哦?”穆連雲轉了轉眼珠子,朝殘衣咧嘴笑道:“那就明日再見姑娘了。”說罷跟著帶路的侍從來到了無盡崖半山腰處的無念廳上。 李燼起身相迎道:“穆世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請坐。”又問:“世子此番怎一人前來?” “難道我不該一人前來?” “我是怕世子身份貴重,此地畢竟與東歌城相距甚遠。” 穆連雲聞言一笑,坦白道:“幾個人一路護送來的,都在楓林城裡,是我沒讓他們跟來。” “那便好。那我們言歸正傳,之前世子信上說這次去漠北的使臣已被對方收買?穆王爺想暗中除掉他?” “是,所以想請無涯渡出手,偽裝成他是因私仇而被殺。” “他可確有什麼仇人?” “此人名叫姚啟南,無家世、無功名,近幾年忽然飛黃騰達,嫉恨他的多的是,這點事情想必你的血剎輕而易舉就能查到。” “好。那世子希望何時動手?” “兩個月後姚啟南就會啟程南歸,你們等他進了我國的疆界再動手,至於具體何處,你們自己看著辦。我手底下有個叫魏子虛的,會帶著我的印信與你們取得聯係,姚啟南的動向他一清二楚,到時你們問他就是。” “好。” “還有一事……” “世子請講。” “這樁買賣你準備派誰去?” “血剎負責傳遞消息,靈剎負責暗夜截殺。” “三十個靈剎全派去?這個姚啟南好像重金收買了漠北三蠍負責他的安全,加上使團中的二十名將士,隻怕派少了你的靈剎打不過。” “十五靈剎足以。” “李門主倒是胸有成竹。不過我看不如隻派一人去?”穆連雲玩味的看向李燼,隻見李燼神色自若道:“這是朝廷之事,非江湖事,她不能去。” “她一人可比得上三十個靈剎,或許還不止。她既擅長以一敵一,那就直取姚啟南首級就是,犯不著與旁人打。” “穆世子,這是我門中的規矩,她不插手江湖之外的事,還望世子見諒。” 穆連雲聞言嗤笑一聲,道:“原來江湖之事和朝廷之事可以劃分的這樣清楚。我怎麼覺得李門主將二者融會的很好。好到我有時都不免要懷疑你的身份了。” 李燼仍是不露聲色,款款回道:“我是我,無涯渡是無涯渡,她卻是她。還望世子不要強人所難。” “若我當麵問她呢。一個小人被鄰國收買了,回去要在皇帝耳邊進讒言,要收縮我們的北境防線,此人該不該殺,她會不會也想殺他?” “穆世子……”李燼強忍心中怒氣,沉聲道:“她年紀尚小,有些事並不能看的真切,況且此事事關重大,交予她一人確實不妥,她雖武藝高強,但缺少謀略。何況漠北三蠍善長暗器,她在打鬥中未必能占得上風。” “也派幾個靈剎跟著不就好了,有你的血剎布下的消息網做先鋒,你怕什麼?” “她習慣單打獨鬥了。” 穆連雲失笑道:“那便學著與人並肩作戰就是。” 李燼不置可否的看向穆連雲,心中思緒萬千:他和殘衣為何一道回來,又為何在河邊起了沖突,他不知;他這般難纏,非要殘衣出麵,隻怕是安了別的心思;若他以此事為托詞,想法設法的單獨去見殘衣,她會怎麼說,縱然不直接應下,但也想要出一份力吧,她會不會怪他,會不會因此而有了思考,思考什麼是她願做或不願做的,又因此想要插手無涯渡的生意;若她真的插手,又會怎麼樣呢,他所圖謀的是她所樂見的麼? “李門主怎的呆了?” “想起一些陳年舊事,”李燼有一絲煩亂,他接著說道:“世子的意思我已知曉,此事待我明天與她商議過再談,你看可否?” “當然,自然是要與她當麵商議過,要看她的意思。”穆連成歡喜的點頭道。 “不知世子可有意在門中留宿?” “這個也當然,楓林城太遠了,我也累了。”穆連成說著還將身子向圈椅中一靠,捂著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好,我已命人備下一間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請隨我來。” 離無念廳不遠有一處院子,辟了四間屋,皆是上等的陳設、裝飾。李燼請穆連成安心住下,又命兩個仆從隨身伺候,穆連成樂得自在,隻是沒有女婢,自覺沒那麼貼心罷了。 安置好穆連成,李燼便來尋殘衣。可他敲了幾下門,卻不聽有人應,房間內又一片暗,他隻好離開,剛要走似想到什麼,回頭向門內囑咐道:“別想著跑,明天一早來見我。” 蜷在被窩裡的殘衣聽見這一句泄氣的蹬了蹬腿,動靜自然傳到李燼耳朵裡。 “我知道你在,聽見了就回一聲。” 殘衣隻好心虛的回道:“知道了。” 李燼的神色忽而柔和,似無盡崖底的小河一般柔情繾綣的看向雕花木床的位置,似能看見床榻上和衣躺著的殘衣,正攥著衾被的邊緣,抿著桃紅的唇瓣,因明天要麵對他的詰問而忐忑不安。 他希望她永遠如現在這般,又盼望她再長大些,他又想起月影中那朦朧而美好的軀體,他越來越渴望她,卻不敢輕易靠近,似她是琉璃般易碎的,又或是朝霞易散,他要怎樣再近她一步呢。思及此,腦海中卻突然闖入一個穆連成來,他驚覺:他的別的心思可能也是將殘衣當作女子而不是一個殺手看待了。 他憤憤的看向夜色,神色淒寒、冷冽。 深秋的風刮過無盡崖總是風聲鶴唳的仿若冬日一般,現下也是如此。他聽著咆哮的風聲卻感到一絲安慰,好像冥冥之中有誰同他一樣,也在這深夜的孤寂中為自己得不到或可能失去的東西痛苦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