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雙劍共十式,蘇若是喜雅致的,便都起了好聽的名字,依次是:第一式斜風入竹,第二式草枯鷹疾,第三式玉壺光轉,第四式稠花亂蕊,第五式暗草驚風,第六式穿樹飛花,第七式飛流直下,第八式遠影流江,第九式浮天帶雨,第十式金甲耀日。 與旁人不同,她偏將最厲害的喚作第一式,又取李嶠寫風的一句“入竹萬竿斜”為之命名。殘衣前五式學的都極快,到第二式隻是懵懂,第一式更是一竅不通。一晃已過五十日,蘇若每日仍天半明時喊她起床,二人徑去山頂練劍。殘衣迎上她日漸憔悴的臉,苦澀的笑了笑。 “第二式你若還練不會,我就要一腳將你踢下山去了。”蘇若盤膝坐在一塊大石上,腳邊依偎著那隻去而復返的白羊。 日月同在一片朗朗的天空,殘衣提雙劍而刺,劍風所至,劈開山頂流散的雲,又一個飛轉,雲聚而破,不知影蹤。蘇若快慰道:“總算有模有樣了。” “可第一式我還是不明白。” “哪裡不明白?” “為何要用兩支劍,用兩支劍自不同方向劈砍,又如何將劍力集中於一處?難道劍風的形態是任意的?可慢下來看,劍風總該是直的才對。” “倒也可以使一支劍。雙劍的劍法因顧慮繁多,所以總不能單用一劍,否則漏洞百出,但第一式不同,第一式極霸道,隻攻不守,是要一擊勝之,用一支劍就是一支劍的力道,隻是少了關鍵的一點……若你劍法快於對方身法,劍風再笨再直都無不可,可斜風入竹要的是四麵八方合圍之勢,縱對方身法再快,也無處閃躲。想來或許是你少了一點狠戾的心思。你可知我說的是什麼?”見殘衣呆呆的搖頭,蘇若戲謔道:“是要將人碎屍萬段的那種狠戾,你怕不怕?” 殘衣避開蘇若亮晶晶的目光,猶猶豫豫的搖頭道:“不怕。” “小崽也會說謊?”蘇若笑了笑,“你總想著怎麼活,就練不好這一劍。你要想怎麼讓對方死,他死了你自然能活。” “劍是用來殺人的,你莫忘了。” 殘衣第一次殺人是在祁山城。 自玉孤山至落鬼山苑仍有數月的路程,李燼帶著殘衣跋山涉水,因身無分文而時常饑腸轆轆。行了大半月到祁山腳下的小城後,他們想要好好歇歇腳,便也不急著趕路,白日裡就在鬧市旁的一條小巷口蹲著乞食,夜裡則隨處倚靠著、或難得躺下,糊塗睡一覺。 一天雨夜,他二人尋了一處高大的屋簷躲雨,腹中饑餓又疲乏,隻想快快睡著好將這難捱的一日熬過去,卻聽巷尾傳來爭吵聲,接著是打鬥,所有的聲音都悶悶的,似雨來時天上滾過的悶雷。李燼將殘衣摟在懷裡,不安的身子向門口陰暗的角落裡深埋進去。延墻有攀緣的青藤,綴著稀疏的幾枝在房簷下,細細密密的雨不盡的落,而葉子上積攢了一時的圓潤的雨珠子也不時滴下來。好一會兒,有人快速跑開了,待腳步聲和雨水飛濺的聲音不可聞時,一陣陣呻吟在夜色裡變得越來越清晰。 “我去看看。”李燼悄聲道。 殘衣緊緊拽著他的手腕不肯鬆開。 李燼將臉上的恐懼都藏起來,皺著眉溫柔一笑:“不怕,這會兒沒人。丟著不管他可能會死。” 殘衣似打定了主意,也站起身來。 “你待在這兒別動。” 殘衣搖頭道:“我要和你一起。” 他無奈的笑了笑,隨即牽著殘衣警惕的向巷尾走去。 雨下的愈大了。 待他們緩緩靠近時,呻吟聲已不可聞,隻聽一聲聲短促的呼吸。李燼急忙跨步上前,隻見一男子渾身濕淋淋的靠墻癱坐著,一隻手緊捂著胸口,汩汩的鮮血自他指縫間一流出就被大雨快速沖刷而下。 “你還走得動嗎?”李燼關切道。 男子無力的搖搖頭,忽而想到什麼似的,觸電一般丟開胸前碗大的刀口,抓住李燼的衣襟,一字一句道:“尤家老三殺我,報……報仇!”說完吐出一大口鮮血,脖子一倒,死了。 到第二日,一個姓蔣的捕頭並幾個手下推開摩肩擦踵的人群將屍體查看了一番就抬回衙門去了。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在巷子裡談的正歡,李燼牽著殘衣在人群外不遠不近的聽著,很快就聽到一個花白胡子的老人家“哎呦”一聲拍腦門道:“這不是城北洛家的?”一個與死去男子年齡相仿的肥頭大漢粗聲接道:“對,我想起來了,洛家二郎,洛秉正,來我家買過幾次肉。” 二人隨即興致勃勃的交談起來,引一幫人亦興致勃勃的豎耳聽著。 李燼聽得差不多了,又牽著殘衣來到衙門口。與他們一道在外等著的,還有一路被蔣捕頭的架勢和白布下的屍體吸引而來的又一批看客。看客中還夾了幾個執細柳的垂髫小兒。 洛秉正的白發母親半柱香時坐著轎子失魂落魄的到了,與她同行的還有兩個男子及一個婦人,以及身後的十餘名家丁。一行人皆著喪服。 李燼和殘衣在門外守到正午時分,見洛秉正的母親在一男子的陪同下先行離去,便也寸步不離的跟上。他們一路來至裝飾著白布白幡的洛家大宅門口,其後幾日便在左近行乞偶爾也往遠處去偷些零碎的吃食。夜裡,待伸手不見五指之時,殘衣便飛身躍過院墻,飛簷走壁的尋幾處燈火未暗之處,聽聽房內人的動靜或談話,回頭再事無巨細、一字不落的轉告李燼。他們也如此在城南的尤老三家待了兩日。 尤家和洛家,都是世代經商,一個經營鹽鐵生意,一個經營糧食貿易,一樣的家財萬貫。尤老三本名尤繼榮,在家排行老三,上有兩位兄長,下有一個弟弟並三個妹妹。尤老三如今三十有四,卻是一事無成,隻靠著分家時得來的一間布店和一家酒樓勉強維持他紈絝少爺的生活。洛二郎、洛秉正,現年三十五歲,自二十歲上便開始幫著照管家業,如今老爺子洛文裴身子不適久居蘇杭一代,闔府上下都唯他馬首是瞻。洛秉正上有一跛足兄長,下有三個弟弟,另五個姐妹。三個弟弟中年紀最長的叫洛秉華,已滿三十歲,是洛秉正的左膀右臂。 去歲西北乾旱,洛秉正對災情慘重的地方多有捐助,因而得了朝廷嘉獎。新上任的郡守言宗沐一是有意與洛家交好,二是對尤家頗有些嫌惡,竟生了想將尤家的鹽鐵生意分出一塊來給洛家的心思。尤家最先探知此事,後洛家聞知,因事關重大,洛秉正飛書一封寄往南方,回信半月後到了,卻不是洛文裴親筆,原來洛老爺偶感風寒竟至重病不起,如今奄奄一息,連話也說不出了。洛秉正別無他法,當下最要緊的是要見洛老爺最後一麵,待其身故,屍身也是要歸家的。不想此一趟走了兩個多月,回來不到三天,人就被殺了。 尤老三殺他實在尤繼坤意料之外。 事發當晚,尤老三敲開尤家大門,一身落湯雞似的就見了他的兄長尤繼坤,將事情和盤托出:先是尤繼坤與洛秉華在酒樓包間裡如何密謀除掉洛秉正一事被一個叫屠大的店掌櫃知曉,屠大又將此事告知了尤老三;而後尤老三想自己出手了結洛秉正性命,同時向尤繼坤和洛秉華邀功,得兩家好處;隨後一封密信由一個乞兒丟進洛秉正的馬車,將洛秉正誘來了金縷巷,洛老三如何冒充告密人使對方卸下防備,又如何假意索取酬勞,最後趁其不備將其推倒又一刀刺進他胸口。 “他現在估計都死透了。”尤老三笑著說道,說完還打了個酒嗝。 尤繼坤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弟弟,思索半晌,問道:“此事屠大是否知曉?” “不知道,”他得意的笑道:“等他知道洛秉正死了,肯定以為是兄長你殺的。” 尤繼坤臉色鐵青,故作鎮定道:“三弟,若官府查起來,這個屠大會不會亂說話?” 尤老三愣了愣,這才意識到問題所在,他立刻慌亂起來,懇求的看向尤繼坤,道:“這……這都指不定怎麼樣的事……阿兄看該怎麼辦呀?” 尤繼坤強忍怒氣安撫了幾句便讓仆人帶他下去休息,隨後立即安排親信向洛秉華遞去消息,又派他將屠大盯緊了,旦有異動,格殺勿論。洛秉華得到消息自是喜不自勝,第二日隨其母親見了洛秉正的屍身,一麵安慰母親,一麵淚流不止,好生悲戚。 負責斷案的是一個叫魏左之的。案子查了十來天,毫無頭緒,加上尤家和洛秉華都在暗中阻撓,魏左之別無他法,因上頭逼得緊,在旁人的點撥之下,已準備將此案栽贓給一個啞巴乞丐。 李燼此時已對洛秉正之死知曉了大概,見官府遲遲沒有定論,思及登堂作證的諸多弊端,決定偷偷將此事告知洛家老夫人。 是夜,殘衣帶著李燼翻墻爬窗來至洛老夫人的臥房。房中及門外守夜的婢子都被殘衣打昏了,洛老夫人睡的昏昏沉沉,借著昏暗的燭光冷不丁看見兩個黑乎乎的人影,正要大叫一聲,卻被殘衣點中了啞穴。 老夫人渾濁的眼睛布滿了血絲,目光在李燼和殘衣身上晃了幾晃,不一會兒便沉靜了下來。 李燼開門見山道:“洛二郎死時我和妹妹在巷中躲雨,他臨死前說:‘尤老三殺我,報仇’,我們本該去衙門作證,但我二人並未目睹行兇過程,年紀又小且是逃難至此,隻怕人微言輕,這是其一;其二,尤老三殺洛二郎起因是尤繼坤與洛秉華密謀除掉洛二郎在先,尤繼坤是為鹽鐵一事,洛秉華則是想取其兄長而代之,此事今朝酒樓的掌櫃可作證,但屠掌櫃一日前已被尤家毒害。官府若依我的證言鎖來尤老三審問,此事追究到底,難免牽連到令郎洛秉華。” 李燼頓了頓,示意殘衣解開老夫人的穴道。 “老夫人,此事既然不便交由官府,也不便交由洛秉華處理,不如就交給我們。以我妹妹的身手殺尤老三易如反掌,尤老三死後我二人即離開祁山城,絕不牽連洛家。” 老夫人沉著臉長嘆一聲,問道:“可還有別的證據……” “洛秉華和尤繼坤的往來書信藏在書房靠書架一側的紅木畫瓶中。” “好,好……”老夫人捶胸道,“好一個兄友弟恭、好一個同氣連枝……他們的父親屍骨未寒……”她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殘衣去外間端來一杯熱茶遞上前去。 老夫人接過茶啜了一口,強忍著不願再咳一聲,一麵臉漲得發紅,一麵火一樣的目光盯住殘衣背後用黑布裹緊的長條狀的東西。 她又連聲咳了好一會兒,隨後將一杯茶喝盡了,問道:“你背上的可是劍?” 殘衣點頭。 “官府的人說我兒是被一柄半臂長的短刀殺的,一刀致命。你殺尤老三時也用短刀,一刀刺他心臟,可能做到?” 殘衣偷偷看了一眼李燼,皺著眉點了點頭。 “事成我會在南墻腳下放一隻布包,裡麵是一百兩銀子,記得收好,別被人瞧著。好了,你們趕緊走罷。” 殺尤老三確如預想中的容易。一夜他喝的酩酊大醉,孤身一人走在空蕩蕩的長街上。李燼問過殘衣,若她不忍,就他來殺,隻要她幫把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殘衣幾乎不假思索的回道:“我來。”青鸞雙劍的第一式她始終參不透,或許正如蘇若所說,她總想著如何自保,可劍是用來殺人的。她缺少一點狠戾,或許隻有真正殺過人之後她才能懂得、才知如何補足。 夜靜的出奇。殘衣心跳的極快。她十一歲,卻要殺一個三十多歲,高出她許多的男子。她握著短刀藏在立柱的陰影中,想到第一個將她買回家做丫鬟的夫人。她時常鞭打她。她的小腿處總是一道一道血紅的傷口,剛剛結的痂還不及脫落,新一輪的鞭打就開始了。她痛恨她卻更懼怕她,可她隻是變本加厲,當她發覺如果繼續下去她可能會死時,她對死的恐懼超過了一切。她暗暗發誓,如果她再鞭打她,她就會想辦法逃離。她要活下去。在逃離之前她幾乎出於本能的反抗了一次,可她太弱小了,她使出全身力氣攥緊的柳枝,隻消對方一拽就脫手出去。可現在不同了,她不再如她表麵看起來那般弱小,她有殺人的能力,隻是缺少一點殺人的欲望。 殘衣自陰影中跳出,幾步追上走路踉踉蹌蹌的尤老三,她一下竄至他身前,隻一刀,手起刀落。當他瞪大眼睛看時,眼前早已空無一人,可胸口發熱,他疑惑的低下頭去看,隻看見胸前被剜了個洞似的,有什麼東西自洞口嘩啦啦流出來,他摸了一把,將手掌放在眼前一瞧,鮮紅的,他意識到是血,再看胸口汩汩流出的鮮血,大張的嘴巴還來不及合上,人就直直的倒了下去。 殘衣殺了人得了報酬,帶著一顆沉重卻也有些漂浮起來的心踏上了前往落鬼山苑的長路。